在拓跋燾征伐北涼的期間,國都平城都由太子拓跋晃監守,但太子實際並無實權,因爲實權還掌握在崔浩、古弼等拓跋燾篤信的大臣手裡。
古弼性子直率而無禮,朝堂之上,他經常對坐在御座側邊聽政的拓跋晃揮動着玉笏,大聲地訴說他的見解,幾回見他口水橫飛,嘴角都要講出白沫來。而與他政見不同的大臣,古弼一旦被惹急了,幾乎是伸手就打,半分情面都不留。坐在低矮坐席上的拓跋晃常有種錯覺,如果自己駁斥了古弼,只怕他那拳頭也會砸到自己的腦袋上。
更可惡的卻是崔浩。崔浩有古弼最爲唾棄的“漢人的奸柔”,平素寬袍博帶,搖着羽扇,一臉摸不透的淡然笑意,可是行事時亦是強勢的。他的強勢與古弼不同,他的道理一套又一套,總要說得人無言以對爲止。有時太子稍加反對,崔浩就冷笑着說:“太子殿下!臣前幾日才爲殿下講的那段史書,殿下難道忘記了?古來……”最後好整以暇地看着拓跋晃,加上最令人着惱的一句:“殿下想想,若是殿下此舉爲陛下歸來所知,會怎麼樣呢?”
拓跋晃從小在父親的棍棒和呵斥中長大,疼痛和害怕是他童年記憶中最多的內容,所以當他仰望天宇的時候,總感覺平城的藍天也是灰濛濛的一片。他時常盼望着有個親孃能在他疼痛害怕的時候摟着他哄一鬨——就像沮渠貴人哄三弟拓跋翰一樣——但是撫養他的皇后赫連琬寧雖會爲他流淚,說出口的卻永遠是冠冕堂皇的套話。
他愈發想念自己那個從沒見過的親孃,晚上躺在最輕柔的絲綿緞衾中,他卻會冷得縮成一團,自己抱着自己的肩背,假裝有親孃在撫慰着他。可惜,晨起的陽光總是來得那麼早,他在自己想象的溫暖撫慰中還沒有足意,身邊的侍宦就過來恭敬地相請:“殿下趕緊起身吧!誤了早晨讀書的時候,陛下又該生氣了!”
父親征伐北涼的時候,他又藉着問棋的名頭,去了幾回飛靈宮。那裡總讓他感覺輕鬆溫暖些。不過他是已經成年的太子,謝蘭修是他父親的妃嬪,周圍總是很多人隨侍着。他聽見謝蘭修含着溫情問他:“太子近日可好?”
“好。”他連忙回答,警覺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
謝蘭修帶着些同情的笑意,指了指棋盤上某一處:“那麼,這裡的昏招太子是怎麼想的呢?”
雖然被她說了,可聽起來一點不覺得刺耳。拓跋晃苦笑道:“確實是昏招。我看這一片都是白子圍着,心裡只想突破開來纔好。”
謝蘭修凝視着棋枰道:“圍着就讓他圍着,並不礙大局。如果殿下實在想突破,也只能尋一個地方突破,這樣左衝右突的,不是反而亂了自己的陣腳?”
拓跋晃覺得她投過來的目光有種看透他的智慧靈性,心裡那些憋屈的話忍不住想說,但看看周圍的人恭敬肅立着環侍,他心裡害怕,那些語詞一個都出不來。
倒是謝蘭修解語,看了看他皺着眉頭、欲言又止的神情,泰然地問道:“殿下是不是想問,左右兩片圍着的白子,先突破那片爲好?”她見兒子愕然地點頭,心下揣測着他遇到的問題,想了想答道:“直來直去的,看似衝撞猛烈,其實都有破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糾纏不清、看不分明的,若是一不小心被繞進去,就會出大問題。擒賊擒首,須得想仔細、想妥善了,才一發制敵,不留後患。”
太子似懂非懂,心裡迫切的疑問又不敢問,手指在棋案上漫無目的地划着,最後苦笑道:“多謝母妃指教。這盤棋已經下到這個程度,估計是輸定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要通盤重下,纔有勝算。”
謝蘭修笑道:“太子見解極是。不過不用妄自菲薄,棋局一盤輸了,可以再來一盤,說不定下一盤就贏了?”
太子拱拱手離開了。謝蘭修收了臉上的笑容,對阿蘿道:“我想歇午晌,你一個人陪我進去吧,其他人我嫌鬧得慌。”
宮室的門被阿蘿緊緊閉上,謝蘭修忍着心裡的驚懼,到窗邊看了看纔對不會講話的阿蘿道:“阿析如此愁苦,只怕遇上了大問題,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幫他纔好——後宮裡,閉目塞聽,養金絲雀兒一般養着我們這些人,防着後宮干政是不錯,臨了我是一點主張都拿不出!”
她枯坐在榻上冥思了許久,突然對阿蘿道:“就說我想念故人了,邀請崔司徒家的貴妾吳氏進宮做客,一起烹調魚羹。”
朝中能掣肘太子的,八成是崔浩,只是崔浩身爲太子太傅,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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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綾爲崔浩生了兩個孩子後,豐腴了一圈。謝蘭修很久沒有見她,兩個人倒是絮絮地聊了好久。直見日頭到了樹梢上,該是準備午膳的時候了,謝蘭修笑道:“今日有上好的洛水鯉魚,迢迢地送過來,還很新鮮呢!我宮裡這些北地的侍女沒有善於做魚羹的,生生地浪費了不少好材料。今兒我們乾脆自己動手,圖個樂呵。”
吳綾聽了不由挽袖道:“好!天天牛羊肉,我也吃膩味了。今天叨擾娘娘的好食材,我來動手就是。”
當時歌謠:“洛鯉伊魴,貴於牛羊”,洛河鯉魚的滋味鮮美,堪稱天下絕味。而做魚羹又格外講究,只用魚腹上兩片肚當,再拔去大骨,餘下的是粉嫩的魚肉,肥腴甘鮮,醃製片刻後下入湯中只滾上兩滾,肉質呈現半透明的乳白色,而湯汁清洌。最後汆入燙好的嫩冬筍和胡荽胡蔥等,立刻一室鮮香。
吳綾洗淨雙手,驚喜地笑道:“這樣的絕味,竟然讓我嚐到了!真是託娘娘的福了!”
謝蘭修抿嘴笑道:“我們原是好姊妹,這些年來往也稀疏了,難得見一次,當然要以最好的東西來共享纔是。只是你別嫌我一直冷落了你。”
她爲吳綾和自己各盛了一碗魚羹。吳綾吃了一片魚肉,便嘖嘖讚歎不絕:“了不得!我只差沒把自己舌頭給吞進去!”
謝蘭修對阿蘿道:“這樣的天氣,飲些醴酒更好。你去拿一小壇我藏着的白醪,加乾薑和安石榴的那種,稍稍熱一熱。”
少頃酒到,吳綾笑道:“今日我真是享了大福,吃了宮裡的美食,還飲了宮裡的美酒!”謝蘭修知道崔家的夫人是范陽盧氏的女郎,素以閨閣法度嚴明而着稱,吳綾雖是生了兒子的貴妾,在家受拘束一樣不會少——飲酒便是大忌。她飲了兩小碗酒,面色就酡紅起來,說話也沒有先時利索,但還是忍不住要喋喋地讚歎:“我們一起的姐妹裡,到底數你家世最高,也到底數你命最好!“
謝蘭修嘆口氣道:“說起來是嬪妃,其實也不過是妾室。而我這裡見不得人的苦楚,說了你也未必知曉。我倒是羨慕你,有了自己的兒子,多好!”
吳綾笑得有些放肆:“嗐!宮裡女人,生公主不比生太子好?賀皇后生了太子便遭賜死,花朵兒般的年紀!”
謝蘭修見事情有些入港,便笑笑說:“女兒畢竟是人家的人,再是公主,嫁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多久能見一回。說到太子——太子吧,倒是一個好孩子呢!”
吳綾不屑地撇一撇嘴:“太子狂妄,我見我家郎主回來嘆了多少回氣。”她帶着些神秘湊過來說:“那日我家郎主在我寢臥外頭的書房讀朝中的奏疏略節,我聽見他在那裡跺着腳生氣,說太子小小年紀,竟然也想學着弄權!推薦了一幫子私人任哪些郡的郡守——這我也記不分明瞭。”
謝蘭修臉色略略泛白,低頭掩飾地喝了一口魚羹,擦了擦嘴角才又問道:“太子監國,任用幾個私人,怎麼會叫崔司徒大發雷霆?”
“還不是不聽話麼!”吳綾醉話說得像大話,“我家郎主,早就有人選送報上去,據他說,都是他千挑萬選的,不少都是世家大族,若是因太子的人佔了高位,他的人不能任郡守,而只任郎吏,就是屈才了。後來,太子在朝堂上與他爭執了一番,大約也都是不歡而散吧?”
朝中任免人事,各懷私心,誰都不敢說自己全然是不避親嫌,誰都不算冠冕堂皇。但是畢竟崔浩職分爲司徒,用人是分內之事;而太子拓跋晃安插私人,就有結交外官的嫌疑,說重了,簡直可稱是有不臣之心!
謝蘭修心裡有些打鼓,卻依然笑着問:“崔司徒生氣還是生得有道理的。太子小小年紀,還是好好學着做事要緊。”
吳綾道:“可不是!聽說太子心胸亦頗狹窄,對家裡兄弟都不友愛,上回在陛下面前進讒,說二皇子的不是,陛下聽信了,一怒之下打了二皇子一百荊杖,養了一個多月才養好。我家郎主說,若是太子真的這樣冷血而無道,只怕陛下需早作打算。”
謝蘭修更是聽得虛汗直冒:太子已經娶妃了,這種“打算”只怕只有“廢立”一件。而古來太子,被廢之後,絕不可能再安安分分做個太平王侯,一輩子只怕要在陰暗囹圄中度過了!她強自忍着心裡的擔憂,笑着對半醉的吳綾道:“若是這樣,太子真是可惜了。——你今日好像喝得有些過量了,還是在我這裡將就一宿?”
吳綾大約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搖搖手道:“不必不必,我家主母家法最嚴,我可沒這個膽子敢獨宿於外。求娘娘賜一盞椒醋湯,我清醒一清醒,該回去了。”
謝蘭修道:“我倒忘了。那也不敢留你,得趁着日頭還早回去。不過我們今日這番談論,若是你家主母聽了只怕也是了不得的!”
吳綾道:“哪敢讓她知道!就是我家郎主,我也須得瞞着!不然,任憑誰說我一句‘多話’,再有兒子,也只能是下堂一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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