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

這時,謝晦才確認劉義隆北伐是假,誅滅自己是真,來者不善,當時心就拎了起來。好在自己這裡兵強馬壯,謝晦立刻開始行兵佈陣,讓自己的弟弟謝遯領一萬兵留守江陵,而自己率兩萬水師,從長江上面向王師浩浩蕩蕩開去。兩萬人的水師,讓江口羣帆林立,水路壅塞,氣勢頗爲唬人。

有了這樣一支堪與朝廷對抗的大軍,謝晦自覺有了七分把握,於是他親筆上表,先是盛讚徐羨之和傅亮的忠貞,爲他們無端被殺而表示悲憤;又指王曇首爲佞臣,把徐羨之、傅亮之死歸罪於他們倆,爲皇帝留下退步的臺階;最後要求劉義隆“清君側”,給徐羨之、傅亮身後哀榮,善待自己的兄弟子女;且及時退兵。

上表尚未發出,劉義隆的檄文已經傳到,隨檄文而來的還有兩隻一尺見方的匣子,謝晦打開匣子,裡面赫然兩個人頭,一個是謝世休,一個是年方五歲的謝世攸。

謝晦眼前一黑,喉頭鹹腥,踉蹌地退了幾步,腰抵到了高案邊才頓住腳步。營帳裡尚有幾名心腹,謝晦怕自己太過失態讓軍心不穩,強自嚥下口中的血水,卻也等了半天,“怦怦”亂撞的心臟才漸趨平穩。謝晦逼迫自己鎮定下來,環顧四圍道:“陛下做事太絕!他不顧我的耿耿忠心,不顧一切殺我的兒子!這是必欲逼我爲亂臣賊子!”說着,雙淚已經潸潸而下,語氣也哽塞得難以爲繼:“諸君與晦同朝爲官,日日在一起,可曾見我有何時不以國家爲重,而貪謀權位的?如今遭遇這樣的慘禍,竟不知蒼天的眼睛睜在哪裡?!謝晦若不戰,亦無從分辯,只有伸頸待戮而已。若要一戰——”

他頓了頓,衆人可見他冠玉般的面龐因急怒而發青,雙脣因悲慟而煞白,聲音也顫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語調,然而,陳郡謝氏百年門閥的驕傲,依然讓他的臉微微揚起,眸中光澤銳如閃電,他鬢邊一綹散開的烏髮隨着江畔微風飄動。謝晦伸手掠開那綹頭髮,昂然道:“——陛下受小人矇蔽,我做臣子的不得不以請戰來清君側,以兵諫來表衷腸。諸君如不願與晦一道罹此戰禍,今日也可自便……”說罷,從容對着下首的荊州部屬,插燭似的倒身下拜。

謝晦自己帶來的心腹自然是跟着欷歔不已,搶上來扶掖。但原本荊州的舊部都是劉義隆的人,只是嘿然相望而已。謝晦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明白其中關竅,他心裡生恨,然而此時戰事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際,劉義隆的舊人把持着荊州的軍心,謝晦也不敢隨意殺除異己,只怪自己之前太過輕敵,既沒有收買這些人心,也沒有當心劉義隆的涼薄。此刻,他只有禱祝上蒼,讓自己此戰得利,或許還有和劉義隆對話談判的機會。

不幾日,劉義隆大軍那裡就接到了謝晦的上表。

劉義隆對隨侍而來的檀道濟和王曇首笑道:“謝晦果然文采斐然,垂死掙扎,還寫得出這樣的光華文字。朕讀給你們聽——”

他似在讀詩賦一般朗聲念起來:“‘臣等若志欲專權,不顧國典,便當輔翼幼主,孤背天日,豈得沿流數十,虛館三月,奉迎鑾駕,以遵下武?故廬陵王於營陽之世,屢被猜嫌,積怨犯上,自貽非命。不有所廢,將何以興?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亦何負於宋室邪?’……”他以說笑的口吻讀這篇其言諄諄的上表,而神色間卻有些輕蔑的意思。

王曇首和檀道濟兩兩相望,都只是抿嘴翹着脣角不言聲,而各人心中各有想法。謝晦問罪於劉義隆身邊的人,卻隻字不提自己,檀道濟不免有些淺淺的愧意,只是箭在弦上,早已不得不發,自己既然已經站在了劉義隆一邊,少不得與王曇首爲伍。

劉義隆從榻上起身,到燭火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而深邃,修長的眼線上窄窄一道雙眼皮的褶子,此時隨着他眼睛的微微眯起而變寬了許多。橙黃色的燭光印在眸子裡,一跳一跳的,讓他的眼神顯得詭譎和捉摸不定。倒是他素來如細瓷一般白色隱青的肌膚,被橙黃色的光照着,似乎有了一點不尋常的暖意。他的聲音淡淡的,好像從很遠處傳來:“……謝晦等人擁立朕爲天下之主,沒有擁立朕年幼的弟弟們,確實不是爲了專權;朕的小弟當時就在建康,他卻讓皇帝之位虛置三個月,等朕從荊州乘舟而來,確實算不得二心;他算計廬陵王和營陽王,令二人自相殘殺,而後又坐觀虎鬥,確實爲朕掃清了前路;他廢黜大哥,迎立朕躬,不能不說實有擁立之功。他一心爲我宋室着想,兢兢於國事,確實稱得上忠心的能臣。”

“然而……”劉義隆語速極慢,到轉折時更似還未想好而停頓了半晌,幾位他信賴的重臣看着他把手中那份謝晦的上表捲成一卷,放在燭火上,火苗倏忽一跳,騰地躍起老高,少頃,便見黑色的灰燼從劉義隆手中的紙捲上冉冉上升、上升,宛如翩翩的黑蝶,在空闊的御帳內自由飄飛,直到手中紙卷接近燃盡了,劉義隆才丟手到火盆中,淡淡、而狠絕的聲音又響起,“然而朕身邊容不得能廢立君主的權臣!”

“陛下!”王曇首和檀道濟倒身下拜,“臣願爲陛下肅清謝賊!”

果然不出檀道濟所料,謝晦不過是趙括馬謖,兵策是上佳,然而實戰卻不行。開初打了一個小勝仗,謝晦喜不自勝,沒想到這不過是檀道濟使詐而已,當謝晦發現到彥之和檀道濟的軍隊繞過江口,從背後偷襲,而且已經近在咫尺時,不光軍心渙散,他自己也面無人色、不知所措了。而荊州的軍隊,惱恨內戰,又懷念故主,後面的仗都打得有氣無力,幾員將領也和謝晦有了二心。

剛過元嘉三年的二月,晚上東風大起,謝晦一夜未能安枕,黎明時東方剛露魚肚白,他披衣起身視察軍情,便見東方江岸,旌旗蔽天、風帆彙集,長長的戰艦首尾相連,成爲一片壓頂的陣勢,且都掛着檀道濟的軍旗。謝晦面如土色,卻也不敢伸張。到弟弟謝遯的營帳中,輕輕搖醒他,謝遯尚且睡眼朦朧。謝晦忍着淚道:“我們怕是要輸了。此時四面楚歌,我們卻不要落得霸王自刎的下場罷。”謝遯便知道哥哥要和他一起逃走,想到自己的家人,更悲陳郡謝家的煌煌基業從晉至今已逾百年,而今敗走,只怕陳郡謝氏一門蕩盡,只落得給後人評說而已矣,謝遯眼中不由淚下。

劉義隆終於聽到捷報:謝晦等人在江口不戰而逃,而後被全部反戈的荊州將領擒拿。劉義隆臉上顯出少有的爽朗的笑容,下旨帶着俘虜,班師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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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康監國的是彭城王劉義康,飛馬驛遞來謝晦被俘的消息,他一則爲哥哥高興,二則卻不知回家如何向妻子謝蘭儀告知這件事。眼見着謝蘭儀憂心如煎,原本白皙如珍珠的臉頰,消瘦而黯黃,連梳妝都不再有興致,劉義康心裡也異常難受。

當傳報聖駕已經到了建康的郊外,劉義康知道再也瞞不住了,下朝之後趕回府中,進大門就聞聽悲切的琴聲,踟躕再三到了後室,果然是謝蘭儀在撫琴,臉上未貼花鈿,倒是幾道涕痕宛然,在斜照進來的光線下閃着晶瑩的光澤。鵠霞和雁雲兩名侍女在一旁,也是臉色凝重,見劉義康來了,都行禮退下。

“蘭儀……”

琴聲“錚”地斷了,謝蘭儀擡起頭,抱面的兩鬢略有些鬆散,義髻也墜落了半邊,一支鎏金步搖斜掛在耳邊,似乎她的頭再傾側一些就要滑落下來。劉義康不由心中疼痛,上前跪坐在謝蘭儀面前,捧起她的臉頰道:“蘭儀,你這樣子,我看着心裡苦……”

謝蘭儀輕輕擺頭,讓臉脫開劉義康的雙手,又是兩道淚滾落下來:“妾是叛臣之女,殿下不必掛懷。”

“蘭儀!你這是什麼話!你我是夫妻!”劉義康鼻尖一酸,眼圈都紅了,誠摯地說道,“誰都干礙不到我們!我劉義康既然與你結縭,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生絕無二心,更不會拋棄你,你信不信我?”

謝蘭儀緊緊抿着嘴,抑制着雙脣的顫抖,可實在說不出話來,只好輕輕點了點頭,那支步搖因之滑落下來,從她的肩頭直掉落到腳邊。劉義康小心撿起步搖,輕輕插在謝蘭儀的髻上,撫了撫她有些蓬亂的鬢髮,聲音沉沉道:“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這個開頭,謝蘭儀就猜到了內容,忽然之間淚水撲滿面頰:“我阿父他……”

“你不急,我才說!”

謝蘭儀急急搖頭:“你只告訴我,我阿父是戰死,還是被生擒回來問罪?”

“是……生擒回來問罪。”

謝蘭儀脣頰顫抖,似乎要開口又很難措辭一般,只是美目中雙淚滾滾而下。劉義康自知沒有能力爲謝晦求情,很怕妻子說出來的話會讓自己爲難,卻聽謝蘭儀終於穩了心神說道:“陛下天性涼薄,既然全不顧念我阿父扶他登極的功勞,自然也不會留阿父的性命。可惜我阿父忠心無二,才略無儔,如今落得這般下場……”

她掩着面啜泣,哭聲哀慟得令人不忍聞。劉義康心裡難受得要命,不知怎麼勸慰愛妻纔好,急得直揪自己的頭髮。謝蘭儀擡起臉,伸手止住了劉義康的舉動,悽悽笑道:“郎君,不要這樣……我心裡懂,你對我的心。”

“要麼,我去向陛下求個情吧?”

謝蘭儀搖頭苦笑:“如今已經晚了。陛下不會放過阿父的。阿修其實早有隱憂,可惜我那時自負,沒有聽她的,生生錯過了時機!我只求,阿父問斬當天,我能見上一面。”她見劉義康面有難色,又許諾道:“你放心,爲了你,我不會有悖逆之言。阿父對我們姊妹若掌上之珍,我如今未被牽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還不能爲阿父送終,枉費阿父疼愛我一場。”

劉義康道:“我倒沒什麼好擔憂的,只是刑場血腥,你怎麼承受得了?”

謝蘭儀苦澀一笑:“如今我還怕什麼?”劉義康見妻子執拗,也不敢再勸。謝蘭儀倒又說:“聽說我妹妹沒有被殺,只怕在宮裡爲奴做婢的日子是生不如死。她自幼兒美麗靈慧,得到的是萬千寵愛,從來沒有受過任何苦楚,只因還未出嫁,被牽連進來。別的我不奢求,若你能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求他找個妥實人家把蘭修嫁了,哪怕是寒門子弟,只要人良善、肯上進就行。不要誤她終身。”

劉義康也覺得妻妹實在慘不可言,聞言深深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