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頭到腳都比不上師兄, 這我承認,但有一點,我自信比他強, 那就是……對你的在乎!我永遠不會遠離你, 直到有一天徹底征服你的心, 或者乾脆讓你討厭到底, 一腳踹爛我的腦袋, 叫我沒辦法再想你!”
臉紅脖子粗地拋出有生以來最囂張的言辭,陶晟帶着狂亂的心跳飛奔而去,卻是沒有勇氣再去了解自己的“挑釁”究竟炮製出了什麼成果。身後, 小翠呆若木雞地望着他急速遠去的背影,橫眉怒目的表情漸漸裂出一絲縫隙, 隨之而起的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幽幽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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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 野花的清香隨着微風絲絲縷縷地飄入窗口, 和煦的陽光柔暖地灑了滿屋,一切都是那麼舒適宜人, 然而,靠坐在牀頭的白天武臉上卻是一片陰雲密佈。
“告訴我,到底爲什麼?我的心意,你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可是你逃了三年, 躲了三年, 我不相信, 你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愛上我!”
昨日, 面對送走師弟後回到房間的清秋, 他依舊固執地追問着這過於突然的親事的來由。她沉默不語地注視他,盈盈的眉眼間凝着難解的愁緒, 眼波卻又是格外地溫柔。
“宮主?”
看着她深邃的眼,他無端心悸地縮了縮身子,遂見她嫣然而笑,擡手輕撫上他的臉,溫熱的指腹在他的面頰和脣瓣上柔柔滑過。
“叫我清秋!誰說不可能了?我就是突然愛上了你,在我以爲自己將要失去你的那一刻……所以我再也不會放手,如果你不信,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證明!”
“你……”
話音未落,一彎驟然襲向他的馨軟與甜美便溫柔地吞噬了他未及出口的疑問,那憐惜而執着的纏綿讓他天旋地轉,瞬間沉淪在心魂震顫的旖旎幻境中……
終於實現了曾經錐心泣血渴求的夢想,他的確是有過剎那的狂喜,但過後,包圍他的卻是越來越多的迷惘——除了那不知來由的頑固疑惑之外,還有着種深深的錯位感,偷得片刻歡愉,卻恍惚覺得反而因此失去了什麼,似乎,這並非是他內心深處真正認同和接受的命途。
“白護法,午飯做好了,我給你端進來好嗎?”
門外響起了小翠的聲音,將他浮游太虛的神思驀然喚回。匆匆收拾起凌亂的心情,他揚聲應道:“進來吧。”
雖然心底仍殘留着些許悽傷,但進門後的小翠卻是一派歡悅之色。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事情,這個曾經大大咧咧的姑娘終於學會了照顧別人的感受,不把什麼情緒都放在臉上。
“宮主親手給你熬了鍋雞粥,香着呢,一路上我都聞得直流口水!”把托盤中的砂鍋、碗碟放到桌上,她掀開鍋蓋衝白天武嫣然一笑準備盛粥,“白護法,你先用着,宮主正在幫你煎藥,一會兒就……”
“等等!”嚴肅低沉的聲音毫無徵兆地打斷了她的話,“小翠,你覺得,我平日待你們如何?”
“嗯?”小翠怔了怔,停下手上的動作,不解地望向白天武毫無喜色的臉,“好,很好啊!怎麼啦?”
“那好,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願如實回答?”
“啊?”小翠心頭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壓頂而來,可是,她又不能說不願意,只得提心吊膽地點了點頭道,“當……當然,白護法請問!”
“你告訴我,宮主到底爲什麼要跟我成親?”白天武緩緩眯起眼眸,目光忽轉犀利,“不要重複我已經聽過的那些陳腔濫調,我要聽的是實話!”
神情一僵,小翠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她分明是最不會撒謊的人,爲什麼偏偏老是要她面對這樣的情形呢?舔了添嘴脣,她硬着頭皮乾笑道:“白護法,你可真會開玩笑!這種卿卿我我,情情愛愛的事情,我一個局外人怎麼可能知道?你要問,也得去問宮主纔是啊!”
“你們見我如今病臥榻上,就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是不是?連句實話也沒人肯對我說!做人做到這般窩囊的地步,我還活着幹什麼?”白天武挑眉一哂,冷不防地從枕下抽出佩劍就朝自己頸中刎去。
“不要啊!”小翠花容失色地撲來試圖阻止,白天武雖是有傷在身,但武學造詣可是遠在她之上,一伸手便出其不意地封了她的穴道。
“給你最後一次說實話的機會!”冷睨着弓身僵立的小翠,白天武握劍的手緊了緊,鋒刃微微下壓,“如果你再推三阻四,待會兒宮主進來,看到的就是我的屍體!”
那耀眼的寒光徹底擊垮了小翠本已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線。“好好好,我說,我說總行了吧?”哭喪着臉,她無可奈何地舉起了白旗,開始了生平第一次做“叛徒”的可恥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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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的嫁衣是請京城明月樓的師傅做的,手藝很不錯?”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正端着一勺湯藥欲送到白天武嘴邊的清秋好一陣發愣,許久才道:“是啊,都是鍾嫂子替我張羅的。這幾天,辛苦她了。”
“那……”不忍她的手一直這麼舉着,白天武迅速喝下藥汁,隨後才道,“一會兒,你穿給我看看,好不好?”
“就這會兒?”清秋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朵根,“哪有人還沒到新婚之夜就穿嫁衣的?你也太心急了吧,不過幾個時辰都等不了?”
“可我就是想現在看!”白天武固執地盯着她。
“呃……那好吧!”清秋無奈地一笑點頭。現在,但凡是他喜歡的事情,不管有多不合理甚至是荒謬,她都會盡力爲他去做,只要他高興就好。
服侍他喝完藥後,清秋果然依言換上了嫁衣。明顯區別與尋常的嫁衣,這襲薄如蟬翼、輕若雲煙,垂墜感極好的冰蠶絲裙凸現出了設計者獨具的匠心:
它的顏色是由淺至深呈水波狀自然過渡的桃紅色系,衣上的飾物全以同色絲絹製成,包括領口處鑲亮銀片的一朵綴花、袖口處兩根可打成蝴蝶結的絲絛、裙襬處的三道斜置羅紋花邊以及裙底的一圈流蘇。與之相配的頭飾也不是普通的鳳冠,而是一方穿有面紗、綴着銀鏈,可佩於額前的白玉鏤空蝴蝶。
整套華貴之中透着清雅別緻的衣飾襯得清秋的柳腰螓首、冰肌玉骨越發的玲瓏剔透,看着款款行來,美得全然不似凡塵中人的她,白天武情不自禁地恍惚了一瞬。
“果然不愧是明月樓的大國手,懂得因人而宜,如果給她穿上描龍繡鳳的大紅袍,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由衷讚歎着,他的腦海中不知爲何清晰浮現起了一個酷愛穿紅的身影,她的美是與清秋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如果說清秋美得似水,那她便似火——火一般的豔紅,卻豔而不俗,彷彿那生來就該是屬於她的顏色。
只可惜……當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卻從來不曾注意過她的美。心絃隱隱一顫,他的眼睛悄然溼潤了。
“白大哥,白大哥,你怎麼了?”
一聲略帶惶恐的呼喚讓他驀然回神,眼前的清秋撩開了面紗,凝起星眸擔憂地瞧着他。
“哦,沒什麼!”掩飾地笑了笑,他擡手指向對面牆角處的櫥櫃,“清秋,左面第四格的抽屜裡有個紫檀木盒,幫我拿出來!”
見他不再像往日那樣拘泥於身份,而是如此自然地喚着她的名字,要她做這做那,一副儼然已把她當作妻子看待的樣子,清秋櫻脣微抿,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但她沒有容許自己再多想下去,只是微笑着道了聲“好”。
沒怎麼費力,她便找到了他所說的東西。“是這個盒子嗎?”她舉起木盒回身揚了揚。
“對!”他點了點頭,脣邊掛着一絲神秘的笑容,“你打開它,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哦!”清秋依言掀開盒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用銀絲編織成的細巧手鐲,鐲身外側還綴有兩個形如珍珠的鈴鐺。
她拈起鐲子細細觀看,鈴鐺隨之微微搖曳,發出了清脆悅耳的“叮噹”聲,與此同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兩個鈴心中竟各自綻出五片銀葉來,珍珠霎時間變成了花朵。片刻後,當鈴鐺逐漸靜止下來之後,銀葉又緩緩收入鈴心,恢復了原來的形狀。
見清秋看得目瞪口呆,白天武笑着解釋道:“這叫蘊夢鐲!我爹生前是鎮上有名的銀匠,這個鐲子,是他親手打來送給我孃的定情信物。”
“蘊夢鐲……”清秋愛撫着這個物如其名,美妙得如同夢幻一般的銀鐲,好奇地問道,“很美的名字,有什麼來歷嗎?”
“我娘出身名門望族,外公不同意她與一個銀匠來往,她和我爹的相戀,很艱難……”
“爹把全部的深情和決心都寄託在這個鐲子裡,既用來鼓勵娘,也用以自勉。他說,即使他們不能朝朝暮暮長相廝守,但只要彼此有情,心中夢想的種子不死,總有一天,它們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後來,他們終於在一起了,雖然他們被憤怒的外公逐出小鎮,不得不過着浪跡天涯的生活,最後因勞累和疾病,在我十歲那年雙雙辭世,但他們是笑着走的,手牽着手離開的那一刻,他們說……他們又聽到了……夢的聲音……”
細訴着往事,白天武的神情間有幾分甜蜜,也有幾分傷感。稍稍一頓後,他繼續說道: “十歲以前,聽爹說起蘊夢鐲的故事,我只是似懂非懂,其中深意也是等長大以後才慢慢想明白的。雖然每次想起來,都會有一點點的心痛,但是……更多的是羨慕,一輩子,能有這樣一段情,真的是死而無憾了……”
這是自他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對她說起自己的身世,清秋癡癡地望着他,忽然間心痛得難以自已。
他的父母,一生雖然短暫,但真正相愛過了,的確是了無遺憾。可他呢?這三年來,他始終無怨無悔地陪伴在她身邊,甚至用全部的生命守護着她,然而,無論他如何付出,卻始終無法走進她的心裡,難怪他會如此感慨地說出“羨慕”二字……如今,就算她可以把自己的人給他,但欠他的一世深情,她還是還不了,永遠都還不了!
霎時間,她的眼前一片氤氳,抑制不住的淚水決堤而下。
“真是的!瞧我好端端的怎麼把你給招哭了?”白天武一把將她拉到身邊,溫柔地擡手拭去了她腮邊的淚水,“對不起,是我不該在我們的大喜之日提這些傷心事……來!”他執起她的柔荑,把蘊夢鐲輕輕套在了她的腕上,“這個,送給你!”
“送給我?這……”
“不許說不要!難道……我想送自己的未婚妻一件禮物都不行嗎?”他佯怒地挑眉,見清秋垂下頭去不再吭聲,這才滿意地緩和了表情。
憐惜地凝起黑眸,他的目光驟然變得深邃無比:“你知道嗎?我爹曾經說過,它是件很有靈性的祥瑞之物,有了它的護佑,相愛之人即使天各一方,也能早日團聚,重續鴛夢!”
望進面前那星子般明亮,旭陽般溫暖,卻又大海般深不可測的含情雙瞳,清秋只覺心絃盪漾,恍惚着說不出話來,而他只是幽幽一嘆,瞬時收回目光,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時間過得真快,又到黃昏了!”他漫不經心似的低喃着,“夕陽下的桃林,一定很美……清秋,陪我去那兒走走,好嗎?”
“你要出去?”清秋驀地驚醒,秀眉一蹙急道,“那怎麼行?你的身體……”
“我的冷大宮主,你難道忘了曾經答應過要陪我到桃林裡練劍?請問到目前爲止,你做到了嗎?”拋給她一句半真半假的詰責,他的神情執拗得像個任性的孩子,“現在我沒辦法練劍,只好退而求其次,你該不會連這一半的諾言都不肯兌現吧?”
清秋愧疚地一窒,想了想,只得點頭道:“好吧,那就依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要慢慢地走,時間也不能太久。”
見他並無異議地點頭,清秋笑了笑正打算去換下身上的嫁衣,卻被他一把拽住:“別換,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就這……”質疑聲剛出口一半便被扼殺在喉嚨裡,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他下了牀,又細心地替他披上了一件外衣。
“你以後一定會是個賢惠的妻子……不過,千萬別隻記得溫良恭儉讓,倒忘了怎麼當宮主,小心被人爬到頭上去!”起身時,牽動傷口的疼痛讓白天武微微戰慄了一下,可他還是面不改色地笑着,輕鬆調侃的口吻半點不改。
微紅着臉,清秋攙扶他走出庭院,步入山谷,沿着曲折的小徑來到了那片他親手爲她種下的桃林中。
如今已是暮春時節,桃樹長出了鬱鬱蔥蔥的綠葉,花朵卻變得稀疏了,不復當初繁花似錦的盛況。晚風中,不時地有花瓣飄落下來,在林中舞起了一片繽紛的紅影,和着夕陽織就就的淡淡灑金光幕,顯得分外旖旎飄渺,卻又籠着絲若隱若現的落寞與哀愁。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就連……春天都快過去了,這已經是今春的最後幾朵殘花了吧?”看着枝頭僅剩的那些花朵,白天武若有所思地輕嘆着。
聽出他言辭間的感傷,清秋心頭一跳,忙故作輕鬆地笑道:“那又何妨?明年,花還是會再開的,也許開得比今年更美。那時候,你的身子定是早已好了,我們就來這裡好好練上幾天的劍,免得你總惦記我只兌現了一半的諾言!”
白天武回眸,定定地望住她出神不答,許久,才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字字低喃道:“明年的花再美,終究也已不是它們了,那時,你還會記得這些早已零落成泥的芳魂嗎?”
清秋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卻因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悽色莫名地起了一陣心悸。不待她理清思緒,只覺腰間猝然一暖,已是冷不防地被他緊緊擁入懷中。
“哎,小心你的傷……”
她訝異地驚呼,話音未落,方自擡起的螓首便被他不由分說地再次按入胸懷:“別管那些。就這樣,讓我靜靜地抱你一會兒,好嗎?”
清秋無法再說什麼,只能帶着一絲惶惑順從地垂下了羽睫。
一片靜謐中,清風悠然拂過他們身旁,挾着幾許夾雜落花的微塵,在翠綠欲滴的桃葉間久久地盤旋、飛舞起來。那透着勃勃生機的綠意與片片落紅殘香在夕陽的柔光下緩緩交融,契合得彷彿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