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藺長春與四冥使之死, 除了姚楓的離奇失蹤成爲一個至今無人破解的謎,曾經被血雨腥風籠罩的武林終於又恢復了平靜,劫後餘生的各派紛紛忙着整頓內務, 休養生息, 一切雖緩慢卻毫無疑問地步入了正軌。
這天清晨, 陰沉沉的天際飄灑着濛濛細雨, 龍泉山間一處荒僻的山谷中, 一身孝服的藺宇涵手持鐵鍬埋頭挖土,身旁的一口薄棺裡裝殮着他那受盡千夫所指,無權歸葬無極門陵園的父親藺長春。
忙碌中, 交相混雜的汗水與雨水不斷地自他額上淌下,刺痛了他的雙眼, 淌進了他的口中, 可他絲毫不加理會, 只是面無表情地揮動手臂,麻木地重複着那個一成不變的動作, 整個人彷彿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大……哥!”忽然,一隻手自背後伸來按住了他掌中的鐵鍬,“你歇會兒吧,我來幫你!”
藺宇涵的背影僵了僵,卻沒有放手。“不用了, 小常!”他淡淡地推去那隻按着鍬柄的手, “我不想……讓仙兒妹子不高興!”
“可是……就是凌仙叫我來的啊!”
常建平固執地再次抓住了鍬柄。生死一劫後, 他終於放下身份的執念改了與韓凌仙之間的稱呼, 並且也跟着她稱藺宇涵爲“大哥”, 只是他那憨厚老實的脾氣依舊,初與一個平時只敢擡頭仰望的人稱兄道弟, 喊出口來多少還有那麼些彆扭。
藺宇涵心頭一跳,驀然回頭,只見韓凌仙正撐着一把油紙傘,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一棵大樹旁。
就這樣靜靜地與他對視了一瞬,韓凌仙緩步走來,溫柔地把傘送到了他的頭頂。
“大哥,人死百了,恩怨隨風散,我都放下了,你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經歷磨難之後,她似乎成熟了很多,對世事也有了更多的體察和了悟,不再是當初那個不知天高地厚,隨便背個包袱出門就以爲能憑一己之力找到心上人的幼稚姑娘。柔聲勸慰着藺宇涵,她的眼神平靜而清澈,沒有一絲一毫的恨意,有的只是對他的深深體諒和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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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兒……”哽咽地喚了一聲,藺宇涵合了合眸,兩行清淚悄然滲出眼角,和着滿臉的雨水和汗水蜿蜒而下。
父親就這樣可鄙而卑微地死了,他不敢指望任何人幫他料理父親的後事——藺長春的遺體至今得以保全,沒有被人破棺鞭屍,千刀萬剮,他已該感謝衆人的寬宏大量了。他真的沒想到,今天竟會有人來幫他,而且……來的還是在這場劫難中最大的受害者之一,被他的父親害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險遭毒手香消玉隕的韓凌仙。
就在他茫然出神之際,常建平已一把奪過鐵鍬幹起了活兒。看着他心無旁騖賣力挖土的樣子,藺宇涵心中驟暖,胸臆間沉重酸楚的塊壘也隨着飛揚的塵土漸漸散去,許久,他終於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眉宇間現出了幾分死而復生般的煥然神采。
“謝謝你們!”他真誠地笑了,可剛剛揚起的脣角卻因吃痛而突兀地顫抖了一下。
韓凌仙這才發現他的嘴脣有些腫脹,脣邊還起了一圈綠豆大小的皰疹,裡面隱約流淌着紅中帶紫的膿血。
“大哥,這是怎麼了?”她心悸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去觸摸那些可怕的小東西。
“沒什麼!”藺宇涵急忙推開了她的手,眼中隱約閃過一絲惶然。不給對方任何追問下去的機會,他轉身前行幾步,從棺木旁的草叢裡拿起了一束早就採摘修剪好的紫色野菊。
韓凌仙的目光立刻被他手中的花束吸引了過去,她還從沒見過有人用這種花來祭拜死者的。“大哥,這花是……”她好奇地問道。
深深一嘆,藺宇涵沉聲解釋道:“這是我娘生前最喜歡的花。以前,我爹每次去給娘上墳,都要採上一大束這樣的花,一半放在我娘墳前,一半帶回去插在他自己的臥室裡……”
“他說,這世間的花草樹木都是有靈性的,野花的靈氣會把他對孃的思念帶到另一個世界,也會把娘對他的不捨送進他的夢裡。所以,不管別人怎麼笑話他,十多年了,這個習慣他從未改變過。現在,我也想借借這花的靈氣,但願孃的真情能化解糾纏了他一生的執迷,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得到解脫,得到安息……”
這番話聽得他身旁的韓凌仙和正在揮鍬挖土的常建平不約而同地呆若木雞。藺長春,這個表面上溫文爾雅的儒俠,骨子裡心狠手辣的狂魔,曾經讓人尊敬過,佩服過,也讓人痛恨過,鄙夷過,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竟還有着如此細膩,如此深情的一面。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可……真的不懂了!”出神地看着那束花,韓凌仙忽閃的秀目中滿是迷茫之色。
“其實……我也不懂!”藺宇涵惟有報以苦笑,“或許,包括被他視作一生唯一知己的孃親在內,這個世間……根本就沒有真正懂他的人!”
話音盡處是一片彷彿遊離了塵世的靜默,淅淅瀝瀝的雨聲衝散了永遠無解的謎題,把所有的愛恨情仇模糊在茫茫煙雨深處……
* * * * *
默立於在山門前的石階上,清秋輕攏着被細雨打溼的薄衫,茫然仰首望向被烏雲籠罩的天幕。撲面而來的山風拂亂了她那未加妝點,只用一條絲帶草草束起的滿頭青絲,也把陣陣刺骨的寒意送進了她與眼前天空同樣灰暗淒冷的心底。
從昏迷中醒來,她發現自己已靠在藺宇涵懷裡。迎着那混合了悲傷、憂慮、憐惜與慶幸的目光,她恍惚間有種大夢初醒的錯覺。然而,許是本能,許是偶然的一側首,卻立刻把剛剛感覺到一點安慰的她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一旁,白天武失去了生氣的軀體依舊臥在血泊中,觸目驚心的黑血已在他的身上和地上蔓延成一片,這血腥殘酷卻又真實得不容逃避的畫面,瞬間擊碎了她盼望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的幻想。
“他死了,真的死了!他本來不會有事,是我害死他的……”
崩潰地哭喊出聲,她掙扎着翻身爬起想要撲過去,卻被藺宇涵死死抱住:“別過去,那血有毒……”
“他爲了救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我還管有沒有毒?難道要我就這樣把他扔在那裡?”
她紅着雙眼嘶聲咆哮,像個瘋子似的捶打那禁錮住她的雙臂。沉默地看着她,藺宇涵眸光微暗,澀聲低語道:“他還沒死。”
她遽然怔住,傻傻地瞪着他,以爲自己又一次出現了幻覺。
“是真的……”憐愛地凝眸,他擡手把粘在她臉上的髮絲一綹綹拂到她耳後,“我已經封住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也找人去通知扁堂主了。事情還沒有絕望,你冷靜點,好嗎?”
“真的,是真的?”她的心中霎時燃起了希望的火花。鼓起勇氣再度望向身邊,情緒漸穩的她發現那染滿血污的胸膛果然還在微微起伏着。
方自輕籲口氣,她突然想起一事,心頓時又提了起來:“那人什麼時候去的?去通知扁堂主的那個!”
“剛剛……”
“來不及的!毒氣會擴散,就算他們用飛的趕過來也來不及!”
藺宇涵頓時一窒,顯然先前並未想到這個問題。就在她再度瀕臨崩潰邊緣的時候,他按住她躁動的身子陡然開口:“來得及!”
他的語氣那樣肯定,就好像他是能主宰萬物生死的神明。她疑惑地仰眸,一個字未曾說出,便覺肋下一麻,竟是被他點住了定身穴。
“你……”
她錯愕地望着他,卻見他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掠過了一絲讓她心悸的柔光。輕擡起她的下頜,在她脣上印下眷戀而深摯的一吻,他決然轉身,一把撕開白天武身上的衣衫,隨即俯首就上傷處,一口接一口地吸出了那些腥羶撲鼻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