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煦的午後, 藺長春坐於幾前,神情專注地修剪着一束新採來的紫色野菊,隨後一支支插進手邊的青花瓷瓶裡, 在幾株含羞草的映襯下, 高低錯落的紫花綠葉搭配成了一組素雅的案頭小景。
愜意地欣賞着自己的作品, 藺長春的眼底泛起了一片許久不見的溫柔笑意:“這是我最近新想的花樣, 秀菊, 你說好看嗎?”
微笑過後,他搖頭一嘆,眉宇間又凝起了沉重的憂色:“秀菊, 我真是沒用啊,連咱們唯一的兒子都管教不好!你一定是生我的氣了對不對?最近, 你好久都沒到我的夢裡來了……”
夢囈般低語着, 他不覺有些恍惚了, 直到一串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傳入耳中,他方纔回過神來。擡頭一看, 只見一名青衣小廝已手捧茶盤躬身站在門口。
“端進來吧!”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他的目光重又落在几上的紫色野菊之間——其中有兩朵花的位置似乎還應調整一下,那樣就可以形成更美觀的造型。
他略向前傾了傾身,一手整理着花束,卻空出另一隻手垂於身側。常伺候他的下人們都知道他的習慣, 這時就該把茶盤端到他空手的那一側, 等着他擡手來拿杯子。
出乎意料的, 眼看着那小廝走進房來, 他卻沒有像平時一樣等到遞至手邊的茶水, 反見對方“當”的一聲把茶盤放到了几案上。他怔了怔,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疑雲, 思量未已,只聽“喀嚓”聲起,一支黝黑的短箭冷不防地破空而起,朝着他的咽喉處直射了過來!
“好大的膽子!”冷笑聲中,他右手袍袖一展,輕輕巧巧地把短箭給捲了下來,左手同時揮掌擊出。“砰”的一聲,那小廝被打得橫飛出去,一口逆血噴出後,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輕而易舉地一招傷敵,藺長春反倒訝異地愣住了。此人射出袖箭的勁力極強,想來該是身手不弱,可他那倉促一擊不過用了三四成功力,居然能重創對方,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疑惑地走上前去,他擡足把那人的身子踢翻過來,凝目打量了片刻。忽然,他眉尖一聳,俯身一把扯下了那人的帽子,霎時間,一捧齊腰長的青絲如飛瀑般披散了下來。
撇了撇嘴角,他在那人面上輕輕一抓,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頓時應手而下,不出所料地,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鷹揚幫大小姐韓凌仙的面孔。
他與韓家父女相識多年,知道韓凌仙不會武功,卻隨身帶有一副可用機簧發動的袖箭,這恰好爲剛纔那些違反常理的異狀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這時,聽到動靜的姚楓也已匆匆趕來,見此情形不禁吃了一驚。剎那的失神後,他過去探了探韓凌仙的鼻息,遲疑道:“大師兄,她……還有氣!我們該拿她怎麼辦?”
說話時,他惴惴地望着藺長春,心下意識地懸了起來。
儘管爲了報恩,這些年他幫着藺長春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對“良心”二字已逐漸麻木,可韓凌仙畢竟打小就管他叫叔叔,前一陣子,他更是已把她當作侄媳婦看待,現在,藺長春已經殺了她的父親,毀了她的家,他真的是不忍心再看着這可憐的孤女也就此香消玉隕。
面色陰沉地思索了片刻,藺長春悠然開口道:“既然她命大死不了,那就先留着她,或許還能派上點用場。等會兒,你派人放出風聲去,說這臭丫頭在我們手裡,鷹揚幫的人如果想要她的命,就拿《易天心經》和冷清秋的人頭來換!”
姚楓怔了怔,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這……他們有可能答應嗎?就算答應,只怕也做不到啊!”
“我也沒指望他們能做到!”藺長春負手輕哼道,“但這樣,多少能打亂他們的陣腳,如果還能借此挑起他們和飄塵仙宮之間的矛盾,那就對我們更有利了!此外……”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以前的戀人和現在的未婚妻,兩個女人當中,只能留一個人的命,那小畜生是不是還能坐得住?”
“大師兄,你是……想逼涵侄回來求你?”姚楓終於有點明白對方的心思了,想到無論如何,至少韓凌仙暫時不會送命,他緊繃的心絃不由得暗自鬆了下來。
不料,他還沒來得及長長吁上一口氣,便聽藺長春續道:“待會兒,你把她送到牟中嶽那兒去,這丫頭就交給他們四冥使看管了。”
彷彿當頭捱了一棒,姚楓頓時瞠目結舌地愣住了。
地冥使歐陽珞是個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把韓凌仙送去,豈不等於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嗎?這種滋味,不會比死好多少,甚至還更殘酷。
“大師兄……”咬咬牙,他硬着頭皮試圖作最後的挽救,“四冥使現在不是正忙着替你剷除異己,操練新陣嗎?你還是把她交給我好了……”
“五師弟,難道你忘了,那天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跟我保證的嗎?”藺長春冷睨着他,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我的命還真是苦啊,怎麼想找個跟我一條心的人就這麼難呢?”
姚楓心頭一震,霎時間啞口無言。“大師兄,你……你說笑了……”他強笑着顫聲道,“我也就是這麼一說,既然你覺得不妥,那我馬上照你的吩咐去辦。我去,我這就去!”
愧疚而無奈地瞥了韓凌仙一眼,他轉身走出大殿,臉色發白地踉蹌而去……
* * * * *
這天一早,藺宇涵照例站在窗口,悄悄目送着清秋去了翠微閣。雖然現在仙宮屬衆都已不把他當作外人,但他還是很注意避嫌,如果清秋只是與屬下議事,沒有邀請其他各派的武林人士,他也絕不插手,除非事後清秋主動徵求他的意見,他才謹慎地給她一點建議。
看着她纖細輕盈的身影由遠及近,又由近至遠,最終消失在□□深處,他悵然一笑,回身離開了窗口。
“藺公子,你的早餐,我給你送來了!”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個許久沒有出現過的熟悉聲音。“小翠?”他不由得遽然一驚。
“是。方便……讓我進來嗎?”門口的聲音遲疑而微顫地應着。
“呃……當然!”稍一猶豫後,藺宇涵上前拉開了房門,只見小翠手捧熱氣騰騰的粥碗垂首而立,緊貼着碗邊的兩手被燙得通紅通紅的。“快給我,我自己來!”他趕緊伸手去接。
“不,還是我幫你端進去!”小翠固執地把碗往回收,卻不料手上一滑,粥碗立刻墜地,“嘩啦”一聲摔了個粉碎。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和四散流淌的湯水,兩人同時怔住了。
“我真沒用!”咬了咬脣,小翠紅着臉微提起羅裙,想要蹲下身去收拾“殘局”。
“不用了,一會兒我自己收拾!”藺宇涵趕緊攔住了她,“小翠,我的傷已經好了,這些事完全可以自己來,你不用再這樣服侍我!”
小翠半俯下的身子頓時僵住。瞬間的失神後,她慢慢地直起腰,又慢慢地擡起頭來。
“可是……我想服侍你……”委屈地嘟起紅脣,一片水氣在她眼裡慢慢擴散開來。
她本是決心要儘量躲避藺宇涵,不讓自己由着性子胡來的,然而那天無意中聽到的話卻激得她一氣之下改變了主意。
他們可以爲了自己的感情堅持、努力,爲什麼她就不可以?她小翠身份雖不高貴,可也不是那種任人揉捏的軟弱女子,她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路,她自己會走,走成什麼樣她自己負責,用不着任何人來替她安排!
拿定了主意,她便以上次誤傷陶晟的事件爲由,聲稱自己不適合站外崗,請求調回來從事內務。清秋並不知道她心裡打的小九九,只覺得她這性子在外面站崗放哨的確不靠譜,先前是因爲怕傷了她的自尊心纔沒有提,現在既然她自己也這麼說,當然是樂見其成了。
今天,是她調回原職的第二日,忐忑不安了整整一天以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叫開了藺宇涵的房門。這是她規劃中爲自己的感情努力而跨出的第一步,不料竟是如此狼狽收場,她難受得直想哭,可又不甘在心儀的人面前失態,只好拼命忍着,一雙眼睛卻是早已紅了。
看着她水霧朦朧的雙眸,藺宇涵不禁暗自嘆了口氣。他本以爲小翠性情活潑開朗,結識了新的朋友,心底對他的那絲朦朧情愫就會逐漸淡化,沒想到……她還是不肯放棄。
“小翠……”他艱難地開口,試圖勸說她,“其實……你沒必要這樣……”
他竭力保持平靜溫和的表情在小翠眼裡卻成了冷淡推拒,霎時間,她只覺熱血衝上頭頂,壓抑多日的不滿和委屈瞬間爆發。
“什麼沒必要這樣?你跟你師弟說,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不行,他可以試,我就不可以嗎?我雖然是個小丫鬟,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你們愛塞給誰就塞給誰的!”
聽到這裡,藺宇涵已知日前自己與陶晟說的那些話被她給聽見了,他本是一番好意,不料卻惹惱了這直性子的姑娘。
“小翠,我們沒有要把你塞給誰,那只是我給陶師弟的一個建議!”苦笑了一下,他無奈地解釋道,“陶師弟是個很不錯的人,他也是真的很喜歡你,當然,要不要接受他,決定權還是在你……”
正說到曹操,曹操就出現了,只不過是以相當冒失的方式。只見陶晟滿頭大汗地飛奔而來,大老遠就揚聲喊道:“大師兄,不好了,不好了!”
他似乎正在爲着什麼事焦灼不已,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小翠,衝到藺宇涵房門口的時候,他一個剎勢不住,竟一頭撞在小翠身上,把她撞得仰□□後跌去。
“哎呀!”發現自己闖了禍的陶晟急忙攔腰一把抱住小翠,這纔沒讓她跌到地上。他正想道歉,不料未及開口,臉上就“啪”的一聲捱了個清脆響亮的耳光。
“拿開你的髒手!要不然,休怪本姑娘對你不客氣!”小翠一邊掙扎一邊齜牙咧嘴地吼。她正一肚子沒好氣,撞在槍口上的陶晟剛好成了她的出氣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