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何事?”雖然心裡一陣亂跳,但皇帝面子上卻還維持着鎮定,頗能唬住人。
裴映雪本也沒打算和他玩什麼心理戰,便徑直屈身跪下,開門見山的道:“臣妾懇請皇上。以後多來椒房殿坐坐吧!”
皇帝微愣,心頭莫名掠過一絲竊喜。
“皇后何出此言?”他強忍住心中的喜悅,一本正經的問道,“朕每個月初一十五不都會過來麼?”
“昨天鳳鳴說的那些話,皇上您也聽到了。”裴映雪便道。
皇帝麪皮一抽,臉上的笑意僵硬了。他沒想到,裴映雪居然這麼直爽,直接就把他偷聽那件事給點出來了!這個女人還當真是不給他一點面子。
所以,他也就只能自己給自己找回點面子了。
皇帝輕咳兩聲:“朕原本是打算來看看鳳鳴的。不過既然她還是不舒服,後來又睡着了,朕覺得來了也沒用,就走了。”
“皇上這幾天對鳳鳴的關心。臣妾和鳳鳴都看在眼裡,也十分的感激。”裴映雪總算沒把那層窗戶紙給捅得太破,只慢條斯理的道,“只是鳳鳴年紀小,臣妾早就說過。她心中對您存着幾分孺慕之情。之前您忙於國事,沒空教養她,孩子也都默默的忍受了。只是這一次,她生病了,您悉心照料了她幾天,鳳鳴都看在眼裡,一直潛藏在心底的孺慕之情便又浮了上來。昨天您沒來,她就悶悶不樂的,晚上喝了藥就睡了。皇上要是真心疼她的話,可否將給麗妃的時間分一半出來給她?”
這前頭的話皇帝聽着還好。怎麼到了後頭……
他像是聽出了幾分哀怨的味道?
皇帝眉梢一挑,心頭的竊喜更甚。
她這話,可比麗妃的故作哀怨高明瞭許多。當然,要是沒有最後一句話就好了。
“皇后你是覺得朕太寵麗妃了,現在在借用鳳鳴的事情來暗諷朕麼?”他故意板起臉責問。
“臣妾並無此意。”裴映雪搖頭,“這個後宮都是皇上的,您要寵誰那是您的意願。臣妾無權干涉。臣妾今日求您。只是爲了鳳鳴。孩子還小,如果您能多陪陪她,她一定會很開心。有了父親的陪伴,孩子必定能變得更加活潑開朗。臣妾此生別無所求,只希望鳳鳴能健康快樂的長大。”
聽她口口聲聲的鳳鳴鳳鳴,孩子孩子,皇帝臉上笑意變淡了。“你就只是爲了鳳鳴麼?”
“不然還能爲什麼?”裴映雪隨即反問。
皇帝一滯。“也是,不爲了鳳鳴,還能因爲什麼?朕這些日子之所以一直往你這裡來,不就是因爲鳳鳴身體不適,朕放心不下她麼?”
這難道不是事實嗎?還需要他再重複一遍?裴映雪不解的眨眨眼。
不過想想這位皇帝陛下時不時的就這麼無緣無故的發作一陣,她就釋然了。便低下頭,靜靜等待皇帝的脾氣過去再和他說話。
但是,皇帝今天的脾氣是過不去了!
“你想讓朕以後多來看鳳鳴是不是?好,以後朕來椒房殿的時間翻倍,皇后覺得可好?”
他每個月固定過來的時間才只有初一十五兩天。就算翻倍。也才四天,怎麼夠?
裴映雪當然不同意:“皇上既然每個月都能抽出大半個月的時間去麗妃處,又爲何不能講這個時間分出一半來給鳳鳴呢?鳳鳴是您的親生骨肉,難道她還比不上麗妃在您心中的位置重要嗎?”
這女人的話真是誅心!
她讓他怎麼回答?回答是,孩子知道了會傷心。但回答不是,那自己又爲什麼不肯多撥出時間來陪伴鳳鳴?
反正怎麼回答都不對,她就是挖了個坑在前頭,不管他怎麼走都會掉進去!
當然,皇帝陛下是死都不會承認其實這個大坑的挖成也有他自己的一半功勞。
肯定的回答不能給,否定的他也說不出來。皇帝便只能目光冷冷的看着裴映雪:“皇后你爲何這麼不知足?朕不過昨天才去了麗妃那裡一趟,那是因爲鳳鳴發病那一晚朕就在流朱宮。昨天不過是將欠她的補償回去罷了。前些天,朕不是都在椒房殿麼?今天朕也來了。這一個月,朕在後宮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已經給了你,你卻還不肯滿足?”
“皇上您明明知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臣妾和您說的話,和無關滿足不滿足的事。”裴映雪一臉平靜的道。這種文字遊戲她小時候看到父母兄姐玩過太多次了,根本就不被他給繞進去,只繼續說着方纔的事情。
皇帝心裡萬分挫敗。
這就是他不喜歡她的原因!一點情趣都沒有,而且說話做事半點顏面都不給他留。雖然這裡是椒房殿,她也早已經把四周圍的人給遣走了。但被她這麼說了一通,皇帝陛下心裡就是很不爽。
“你讓朕將給麗妃的時間分出一半來放到椒房殿,難道不是因爲不滿朕太過恩寵麗妃嗎?”皇帝詰問道。
好吧,這個算是。裴映雪老實點頭:“確實如此。”
“那你還有什麼好反駁的?”終於扳回一局,可爲什麼皇帝陛下的信了還是沒有察覺到半分愉悅呢?
而聽到他這麼說,裴映雪突然脣角彎彎,笑了。
她笑了!
皇帝見狀,心跳漏了一拍。
“皇上,您真要知道原因嗎?”她道,面色忽的嚴肅起來。
他突然就不想知道了。皇帝暗道。但礙於男人的尊嚴,他還是鄭重點頭:“你說。”
“皇上您可還記得您爲何這般寵幸麗妃的初衷?”裴映雪輕聲細語的問。
初衷?不就是因爲一年前,裴映雪尋死前給他下了藥,大聲告訴他從此以後他就斷子絕孫,再也碰不成女人了嗎?知道這個消息的他又急又氣,但心裡好歹還存了幾分僥倖。
不就是一杯沒有嚐出任何味道的茶水嗎?說不定是那個女人故意嚇唬他的呢?但是那個女人的手段他是親眼見識過的,自然也不敢真的不當一回事。所以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叫王全偷偷安排了幾個小宮女來。
結果,一連試了三四個,他都沒有半點反應。不管這些宮女怎麼挑逗、自己服用多少藥物,全都沒用。
然後,這些宮女都在深宮內院失去了蹤跡。這種事情在後宮並不少見,大家也都習以爲常。
後來,王全又託人從外頭找來一味烈性秘藥,據說只要是個男人都會起效。他用了,王全又送進來一名小宮女,這個人就是麗妃。
當然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就是把藥放入香爐中焚燒了一炷香的時間,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殘酷的現實告訴他——他真的被那個女人害得斷子絕孫了!
皇帝陛下狂怒,幾乎將寢宮都砸了。當時麗妃嚇得半死,直接衣衫不整跪在他跟前,哭着求他饒她一命,並保證一定會爲他保守秘密。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個小宮女抖抖索索的跪在他跟前,一邊磕頭一邊哭泣的可憐模樣。
本來他是打算也將她殺了的。可是轉念又一想,之前每一個被領到他跟前的宮女都不見了,這件事已經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而自己的這件難堪事必須找到一個有效的遮掩。偏偏那個時候,他剛坐上皇位不久,後宮之中只有裴映雪這個皇后。這個女人不把這件事給宣揚得天下皆知就已經是給他臉面了,難道他還能指望她不成?
所以,他便改變想法,留下麗妃的命,並允諾她只要能幫他保守秘密,並和他一起演戲,他就給她一個似錦前程,並保她家人一生榮華富貴。
麗妃果然做到了,也一直做得不錯。所以他纔會把她的位份一提再提,直到最後成了麗妃。當然,給她這個身份也不乏有叫她和裴映雪這個皇后打擂臺的意思在。
轉眼一年多的時間過去,這份初衷他都快要忘記了。
現今被裴映雪提起,他心口便是一縮,又有些咬牙切?:“這件事,不用皇后提醒朕。你乾的好事朕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有想岔了。
裴映雪無力扶額。“皇上,臣妾的意思是,既然麗妃爲您保守秘密,您就許給了她無盡的恩寵。那臣妾呢?現在臣妾也知道您的秘密,也一直爲您保守了這麼久,難道您對臣妾就沒有任何表示嗎?”
“朕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都是你害得!”她還想要表示?每次想到這個,他都恨不能活吞了她,她現在居然還厚着臉皮來朝他要表示?這女人活膩了是不是?
裴映雪當然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太恬不知恥了。但是想想昨天女兒因爲沒有見到父皇而浮現的一臉的落寞,她還是咬咬牙,堅持把不要臉的無恥行徑給進行到底。
“話雖如此,但皇上您畢竟也沒有弄死臣妾不是嗎?您沒弄死臣妾,也是因爲您還留着臣妾有用。而既然臣妾活着,臣妾也爲您保守了秘密,那這就是臣妾的功勞一件。皇上您就必須比照着犒賞麗妃一般犒賞臣妾。不然,臣妾苦苦守着這個秘密一年多是爲了什麼?”
“你!”皇帝被她這話氣得雙眼暴突,“裴映雪,你還知不知道要臉兩個字怎麼寫?”
知道。可是現在,她必須忘了。所以裴映雪理直氣壯的回答:“臣妾不知,還請皇上賜教。”
賜教你個大頭鬼!
皇帝現在的後槽牙是真的疼了,疼得他恨不能抓一塊板磚過來狠狠拍自己一把。
“皇后,你這是在逼朕對你下手嗎?”他冷冷喝問。
“馬上就要過年了,皇上您確定要在這個時候收拾臣妾麼?”裴映雪反問,根本就是有恃無恐。
她當然有恃無恐。她的背景雄厚着呢,他根本就鬥不過她!
皇帝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但最終,他只能無力又坐了回去。“你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臣妾剛纔不是說了嗎?您這一年來怎麼對麗妃的,那就怎麼對臣妾。當然,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從現在開始,您比照着對待麗妃的態度來對待臣妾就行。臣妾也不要多的,您也就把以往給麗妃的時間一分爲二,其中一份給麗妃,另一份給臣妾。”裴映雪道。
“你早就已經計劃好了。”皇帝冷聲指責。
裴映雪頷首。“是。”
皇帝冷冷看着她不語。裴映雪便接着道:“而且臣妾剛纔說了,臣妾這麼做不是爲了臣妾自己,而是爲了鳳鳴。以後皇上您來,臣妾保證不會邀寵,絕對不會和麗妃爭奪您的寵愛。您每次過來,只需要好好陪陪鳳鳴就是。”
“哼,現在說得好聽,誰知道以後會是如何?”皇帝冷哼。
“皇上若是不信,臣妾可以立個字據。白紙黑字,將一切都寫得一清二楚,再簽字畫押。”裴映雪便道。
“裴映雪,你放肆!”她這話一出口,皇帝就更憤怒了,“你當朕是什麼?什麼字據,你是想打朕的臉嗎?這種東西,你讓朕怎麼拿得出手去給別人看?你要是照做了,朕自然不會給人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但你要是沒有照做,朕又把這個東西拿得出手嗎?你這是想讓朕上趕着的告訴別人朕有毛病嗎?還是想向天下人哭訴你多可憐,想求朕的寵幸也只能用這樣的法子?”
呃……
裴映雪心一沉,連忙低下頭:“臣妾思慮不周,差點犯下彌天大錯,請皇上降罪!”
“朕又怎麼降你的罪?朕拿什麼降你的罪?”皇帝冷笑不止。
裴映雪的耐心也被他的無理取鬧給消磨殆盡,忍無可忍擡起頭:“皇上您爲何不信任臣妾?難道臣妾這一年來的隱瞞還不夠說明臣妾對您的忠誠嗎?臣妾還請來了張神醫,這也已經足夠表明臣妾的誠意了,不是嗎?”
“裴映雪!”皇帝忽的一聲高喝。
“父皇!”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小小的身影便從旁跑了過來,橫插在他們兩人中間。睜大了那雙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您是來看我的麼?”
皇帝滿腔的羞惱便都煙消雲散了。
他尷尬的清清嗓子:“鳳鳴你睡醒了?”
鳳鳴公主點點頭,小臉上還帶着一點緊張。“剛剛睡醒,聽說您和母后在這裡說話,兒臣就過來了。”
所以,她應該聽到了幾句他們的對話,所以她纔會這麼匆忙的跑出來?
皇帝面色一緊,連忙彎腰摸摸她的頭:“你身體還沒好,醒了爲什麼不在牀上多躺一會?想見父皇的話,叫人來說一聲就是了。”
“昨天沒見到您,兒臣想您了。”小女孩小聲說着,小腦袋垂了下去。
皇帝頓時覺得心口一縮,一種無言的複雜浮上心頭。
而鳳鳴公主說完這話沒有得到回覆,便又擡起頭來,一臉小心的望着他:“父皇,您不要罵母后。昨天是兒臣說想您了,所以母后纔會來求您多來見見兒臣。您要是不同意的話就算了,兒臣有母后陪呢,您國務繁忙,來不來的沒什麼要緊。”
女兒小嘴上說的輕鬆。但那張瘦削的小臉上的緊張以及雙眼中毫不掩飾的失落失望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
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又是在病中,她披在身上的外殼不知不覺已經卸下了大半。皇帝閱人無數,一眼就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但正是因爲看得清楚,他心裡才更不是個滋味。
真是的,明明一開始是說來看女兒的問題的,他怎麼就又和裴映雪吵了起來呢?而且還越扯越遠,越吵越厲害,最終結果卻是又狠狠傷害到了孩子。
裴映雪也沒想到,皇帝的反應會這麼強烈。早知道如此,她打死都不會在椒房殿裡和皇帝說這樣的話。現在看到女兒這般,她也心如刀割,一時也顧不得皇帝了。
她連忙拉上女兒的小手:“鳳鳴你還病着呢,就別爲這些事操心了。父皇剛纔是和母后說話聲音大了點,但事情和你沒關係。走,咱們回去吃梅花糕去,這次母后特地給你做了小兔子形狀的。你不是屬小兔子的嗎,母后這次做了好多個小兔子,你想吃哪個吃哪個,好不好?”
鳳鳴公主上?咬住下脣,悄悄將頭點了點。“好。”
裴映雪便牽着女兒對皇帝屈身行禮:“這件事情就到此爲止吧!皇上放心,臣妾既然這一年來都把事情做到了,那麼接下來也一定會繼續做下去,這一點您無須擔心。從今往後,臣妾也不會再借此對您提出任何要求。您既然喜歡麗妃,那就繼續寵着她吧,她對您付出這麼多,也的確值得您的疼惜。臣妾和鳳鳴告退。”
說罷,便一把抱起女兒。
“慢着!”皇帝忽然開口。
裴映雪腳步一頓,皇帝已經快步走過來,一把將女兒從她懷裡奪了過來。
“朕都來了,哪有不陪鳳鳴一起吃飯的道理?皇后你照顧鳳鳴這麼久,肯定已經累了,你先歇歇吧!”他道,便抱着女兒往內殿走去。
裴映雪愣愣看着他抱着女兒揚長而去,半天才突然反應過來,趕緊快步追上。
糕點早已經做好了,熱騰騰的端出來,還做成了各種憨態可掬的小兔子的形狀,十分的討喜。
鳳鳴公主本來身子就還不大舒服,再加上又見到父母吵架心情抑鬱,小臉都垮了。但是現在,被父親抱在懷裡,又看到這麼多隻可愛的小兔子,她的心情立馬大好,嘴角都高高向上彎起。
皇帝抱着她坐下,竟是主動拿起筷子:“鳳鳴你要吃哪一塊?父皇餵你。”
幸福來得太快,這感覺太不真實,小女孩懷疑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小小聲的問:“真的可以嗎?”
皇帝眼中快速閃過一絲歉疚,隨即定定點頭:“當然!今天父皇沒事,專門陪你,你想幹什麼父皇都陪着你。”
“真的?”聽到這話,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就更強烈了,小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圓圓的,真是可愛得叫人心疼。
以前他怎麼沒覺得女兒還有這麼招人疼的一面呢?
皇帝后知後覺的想着,便主動夾了一隻小兔子送到她嘴邊:“咱們先吃這個趴着不動的小兔子好不好?趴着不動就是偷懶,活該被吃,你說是不是?”
父親喂她東西,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小女孩都被這迎面而來的幸福感給衝得頭昏腦漲。
她乖乖張開小嘴兒,咬了一口軟糯香甜的糕點,滿足的眯起眼。
“好吃嗎?”看着女兒這一臉享受的小模樣,聞着糕點特有的香甜的味道,皇帝的眼睛也慢慢眯了起來。
“好吃!”小女孩毫不猶豫的點頭,又一口將他筷子裡剩下的一半糕點也咬進嘴裡。
“是嗎?”皇帝低聲應着,趁着女兒還在咀嚼的機會,自己也夾了一隻小兔子送進嘴裡。
嚼了嚼,他眉頭一皺,等將嘴裡的糕點嚥下,便瞪向裴映雪:“怎麼一點都不甜?”
你還有臉問我?我還沒問你幹嘛偷吃女兒的糕點呢!裴映雪沒好氣的撇撇嘴:“太醫說,鳳鳴畢竟年紀小,腸胃太弱。這些天她喝了不少藥,腸胃受到的刺激已經夠大了,所以在吃食方面就要準備一些清淡好克化的。因此臣妾準備糕點的時候,特地沒有放多少糖,其他的佐料也能不放就不放,只去食材原來的味道,以求不要再刺激到鳳鳴脆弱的腸胃。皇上要是想吃糕點的話,臣妾這就叫人再去做一份原汁原味的就是。”
“不用了。朕就是嚐嚐而已,這種甜滋滋的玩意,也就你們女人愛吃。”皇帝立馬冷冷拒絕。
是啊是啊,她們女人愛吃的東西,上次皇帝陛下您來就吃過一次了。現在明明是給女兒吃的,你也能往自己嘴裡塞。您倒是真不愛吃甜食呢!
裴映雪心裡恨恨想着,真想把那一盤糕點都往他臉上砸過去。
叫你給我裝!叫你給我矯情!叫你給我睜着眼睛說瞎話!
就連鳳鳴公主聽到這話都不禁擡起頭:“原來父皇你不愛吃甜點啊?那爲什麼你剛纔要吃這個?”
“朕是想爲你試試看糕點熱不熱,口味如何。”皇帝一本正經的回答。
“哦,原來是這樣。”小女孩乖巧點頭,雖然小臉上還殘存着一抹疑惑。“不過這個甜味是不太夠,但還是很好吃,我很喜歡。”
“喜歡那就多吃點。”裴映雪忙道。得到女兒的肯定,她十分開心。
皇帝見狀,悄悄嚥了口口水,便又板起臉,又夾了一塊送到鳳鳴公主嘴邊。
鳳鳴公主年紀小,最近不是喝藥就是躺在牀上休息,今天開始才被允許下地走幾步,運動量不是太大,因而食慾也不是太旺盛。簡單吃了幾塊糕點,她就吃不下了,裴映雪便對素錦吩咐道:“還剩下幾塊糕點,你們拿下去分了吃了吧!雖然不是很甜,但也不能糟蹋了。”
“娘娘您這是哪裡的話?娘娘的糕點可是一絕,要不是託了公主的福,奴婢們是想吃也吃不到呢!”素錦連忙笑吟吟的將碟子端走,果然出去散給姐妹們。
眼睜睜看着她把碟子端走了,皇帝暗暗咬牙,眼底隱隱現出幾絲渴望和不悅。
裴映雪佯裝沒看見,只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好,不燒了,也沒有再出汗,我的鳳鳴是大好了呢!接下來幾天再好好養養,母后再做幾樣你愛吃的糕點,一定要在過年前把你掉下去的肉都補回來!”
聽到這話,皇帝眼中又迅速劃過一抹亮色。
鳳鳴公主聞言卻小臉兒一板。“母后,兒臣也沒這麼愛吃糕點。”
哎,病纔剛好,這孩子就又開始裝深沉了。
裴映雪突然覺得好傷心。她有點懷念那個病弱無力、全心依靠自己的小女兒了。
皇帝見狀,卻忍不住脣角彎彎,幸災樂禍的笑了。
這一日皇帝說話算話,果然陪了鳳鳴公主一天。第二天,他在御書房歇下了。第三天,他又來了椒房殿,當然還是陪着鳳鳴公主。直到女兒睡下了纔去歇息。第四天又是在御書房,第五天又來了……
作息規律得令人髮指。就是不停的在御書房和椒房殿之間徘徊,裴映雪漸漸發現了不對,便在第五天晚上,女兒睡着後,她悄聲問他:“皇上最近幾天這般舉動是何意?”
“不是你說,要讓朕多抽出時間陪鳳鳴嗎?現在朕如你所願,難道你還不滿足?”皇帝不爽白她一眼。
這一點她是發現了,只是……“臣妾說的是,皇上您將給麗妃的時間分一半給鳳鳴就夠了,卻沒有要求您直接就不理麗妃了呀!您這一年對她的盛寵不衰,現在突然直接去都不去她那裡了,別人一定會私底下病垢她,她心裡也不好受。這也違背了臣妾求您做這件事的初衷。”
“你在關心她?”皇帝跟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裴映雪垂眸。“大家都是一處的姐妹,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臣妾身爲後宮之主,年紀又虛長她幾歲,關心她也是理所應當的。而且臣妾聽說,這幾天皇上您一直沒去看她,她傷心憔悴,人都瘦了。”
皇帝又盯着她看了好一會,才淡聲道:“麗妃做錯了事,朕決定給她一點教訓,所以這些天才一直沒有去看她。你放心,等事情過去了,朕自然會再去,這個和朕近日一直過來椒房殿沒有任何衝突。”
“那就好,臣妾這就放心了。馬上都要過年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應該和和睦睦的纔是。”裴映雪連忙便笑道。
皇帝又是一噎。爲什麼他有一種感覺——她這麼做,就是爲了好好把這個年給過了?
這樣一想,他的心情就又不那麼美麗了。
但天知道,裴映雪這句話本來就是隨口一說。說完了,她的思緒就已經轉到了別處,便低聲似是自言自語的道:“今年不知道太后會不會回來過年?”
“朕兩個月前就遣人去鄂州去接了,但是太后說她要爲先帝守靈,也習慣了山上的清淨,就不回來了。”皇帝便道。
“原來是這樣,臣妾知道了。”裴映雪便點點頭。其實太后不回來也好。她本來就沒有兒子,一手帶大的養子又已經被髮配到南疆,曾經的戰場也被其他人佔據。現在的皇宮對她來說也不過只是個有些熟悉的陌生地方罷了。與其在這個地方不自在,她還不如就在鄂州守着先帝的陵寢,一個人自由自在。
不過雖然心裡這麼認爲,她還是一臉認真的道:“既然如此,那臣妾立馬叫人準備一些年節用品,快馬加鞭給太后送去。還剩下兩個月不到就過年了,這些東西務必要在年前送到才行。”
“這些就交給皇后了。”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皇后該做的,皇帝也懶得插手,便簡單一句話就將全力移交了出去。
裴映雪爽快的應了。
時間彈指即過,一個月的光陰如白駒過隙,眨眼的功夫便消失無蹤。
年關將至,鳳翔王朝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來。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殺豬宰羊,預備起了年貨。
但在鄂州南邊的羣山中卻還是一片寧靜淡泊的景象,似乎絲毫不受不遠處熱鬧喜慶的氛圍所影響。
山腳下,一位四十開外、身披着一件看似普通的?灰色披風的婦人慢慢走在羊腸小道上。她面如滿月,眉眼柔和,一頭夾雜着幾根銀絲的長髮盤了個簡單的髮髻,卻並沒有裝點多少珍貴的首飾。然而即便如此,這也無法掩蓋從她骨子裡透出來的高貴卓絕的氣息。
在她身後還跟着兩個年紀相仿的婦人。她們畢恭畢敬的綴在她後面五步開外,雙眼卻死死盯着貴婦人的腳步。
突然貴婦人腳下踩到一顆石子,人往前踉蹌一下,兩個僕婦連忙上前一左一右將她扶住了。
“太后,現在都已經深冬了,外面冷,路面上也結冰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您要是凍着了,奴婢該如何向京城裡的皇上皇后交代?”一個僕婦按捺不住,小聲道。
貴婦人卻推開她們:“不過是絆了一跤,有什麼大不了的?哀家還沒老到連一步路都走不動。而且去年冬天咱們不是就在這裡過的嗎?既然哀家已經抗過一個冬天了,那就一定能抗過第二個、第三個。這裡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清淨,哀家喜歡。哀家已經打算在這裡終老了!”
兩個僕婦面面相覷,一個忍不住低聲罵道:“都怪文郡王妃!要不是她,太后現在肯定正在洛陽皇宮裡坐着,暖爐烤着,就等過完年三十,大年初一早上受命婦朝拜。太后當初多疼她,結果她卻……”
“好了!都過去的事了,你還說什麼?”另一個連忙喝止住她,“現在太后到了鄂州,日子不一樣過得好嗎?既然獻王都不在都城了,太后留在那裡也是受罪。還不如出來,清清靜靜落個自在!”
第一個連忙垂頭。“我也不是說這裡不好,我只是爲太后不平。憑什麼她利用完了太后就逼着太后離開洛陽出來這個僻靜的山上清修?還裝模作樣的來接太后回去過年,打量誰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我就沒見過這麼狼心狗肺無情無義的人!她以後一定會有報應的!”
“好了好了!不讓你說,你還說個沒完了!”另一人察覺到太后緊繃的面容,連忙轉移話題,“快看,前面那是兩個什麼人?都這個時候了,這個地方除了咱們,怎麼還會有旁的人?”
舉目望去,只見就在前方約莫二十丈遠的地方,一名衣着樸素、身量瘦削的少女跪在地上,正對着一塊簡陋的木牌三跪九叩。
她的舉動格外虔誠,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塊臨時刻出來的木牌,而是一座巨石雕鑄的墓碑。
一個小丫鬟陪跪在一旁,等她大禮行過,才小心扶起她:“小姐你這又是何必呢?等回去府上,咱們有空了也能去夫人靈位前祭拜。要是讓二夫人知道您在這裡給夫人設立了一個衣冠冢,回頭她就能讓人來把墓給掀了!她還不知道又要在老爺耳邊灌什麼米湯,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你明明知道,她恨極了我娘,又怎麼可能讓我好生祭拜她?到時候她肯定又會作亂,還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到時候鬧得家裡人仰馬翻,到最後都是我的錯。我娘要是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不得安寧。與其如此,我還不如在外頭給我娘建一個衣冠冢,趁着有機會來好好拜拜她,我們母女清清靜靜的說些話。也只有先把肚子裡的話都說完了,我才能安心回去,隨便她擺佈。”少女幽幽一聲低嘆,聲音中帶着一抹顯而易見的無奈,“而且,說不定這一次回去,我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孃的這個衣冠冢她不一定能發現。如此,以後我要是想我娘了,也能偶爾過來祭拜一下,多好。”
“小姐你就是太善良了!二夫人她都已經把你欺負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麼就不跟老夫人說呢?你好歹也是府上的嫡出小姐啊!被人糟踐到這個地步,夫人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一定不會安心的!”小丫頭都要哭了。
少女卻是淺淺一笑:“老夫人年紀大了,就不要再拿這點小事去勞煩她了。而且……事情鬧大了,又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還不如再安心等待幾日,等出嫁了就好了。”
“可是小姐你明明知道,那個陳家……”
“可以了,你不用再說了!這或許就是我命中註定的吧!我認了。”少女打斷丫頭的話,慢慢回過身,卻不想就看到不遠處的三個人,立馬嚇得小臉一白,連忙移過身子將身後的木牌給遮擋起來。
“這位小姐請不要害怕,我們夫人是在對面山上修行的人,今日下山來走走,誰知就遇到小姐在這裡祭拜。我們並無惡意。”一個僕婦連忙上前道。
少女聞言,這才鬆了口氣,連忙上前行禮:“方纔是小女唐突了,還請夫人恕罪。”
她的姿態嫺雅,步履輕盈而不失穩重,就連屈身行禮的姿態也行雲流水,分外標準又十分的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個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
不過看她這一身粗布衣衫,以及頭上簡單的一支銀釵,便知她現在處境不好。
再聯想到方纔她和丫鬟的對話,三個人也不由聯想到自身的經歷,難免物傷其類,黯然神傷起來。
被兩名僕婦簇擁的太后慢步走上前來,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通:“我看你氣度不俗,你是哪家的小姐?”
“小女姓張,就是附近太平府張氏之女。”少女低聲迴應,姿態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大家風範展露無遺。
“太平府張家?可就是當初尚了安平大長公主的張家?”太后略一思索,便想到了。
少女頷首。“正是。安平大長公主便是小女的曾祖母,以前在世時十分的疼愛小女。只可惜,曾祖母已經過世多年,然而音容笑貌依然印在小女腦海中,一直不曾褪去。”
“這麼說,你是張家孫女?”
“是。小女母親正是現任太平府府尹的原配夫人。不過十年前已經過世了,小女現在就在這裡的小孤山上的廟裡爲亡母唸經祈福。”少女恭順的道。
她這不過是謙辭。太后一聽就明白了——這是不爲繼母所容,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了。
聽到她的身世,太后不由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心中第一次生出無盡的感慨。
“既然是張家孫女,馬上就是年關了,難道張家也不曾派人來接你回府過年嗎?”
“要接的。不過最近幾天府上的人都在忙着準備年貨,一時沒人有空過來。小女一個女兒家也不方便自己回去,所以就等着母親身邊的哪位媽媽有空了,就來接小女回家。橫豎時間不會太久,最遲臘月二十八二十九總能來人的。”少女柔聲道。
聽她的語氣,應當是經常被這樣對待的吧?難爲她還能如此鎮定,一點抱怨的語氣都沒有。斤低引扛。
太后頓時對這個溫婉內斂的少女好感滋生。
“安平大長公主和我乃是故人。難得在這裡遇到故人之後,這裡天冷,你不妨隨我上山去,我們說說話吧!”
“可是……”
“怎麼,你還怕我們是壞人,拐了你們上山去做壞事?”太后反問。
“當然不是。夫人氣度不凡,一看便知並非普通人。小女布衣荊釵,一身污穢,只怕會踐踏了貴地。”少女一臉溫馴的搖頭。
太后面露微笑。“既然我說了請你去,那就沒有什麼踐踏不踐踏一說。”
“既然如此,那小女聽夫人的。”少女連忙垂下頭,低垂的眼睫下一抹亮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