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3 如是(還有
“臣妾爲皇上引路。”惠妃躬身上前,緩緩將皇帝帶至八阿哥的屋子,門內是寶雲帶着一衆宮女太監跪迎,惠妃猛然想起還有寶雲這號人,面上不禁浮起幾分驚悚之色。
皇帝卻不在意,見了寶雲只道:“朕記得,你是皇祖母跟前的人。”
寶雲深深叩首:“奴婢正是,奴婢竟有福能讓皇上記住。”
玄燁看了眼惠妃,微微笑:“昔日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朕都能記得,就是茶水膳房裡的人,但凡打過照面,就一定記得。他們都是伺候太皇太后的人,也就是大清的功臣。”
寶雲伏地道:“皇上折煞奴婢,奴婢只是個奴才。”
玄燁讓她起來,順口問起:“如今是你伺候八阿哥?”
寶雲應道:“八阿哥到長春宮後,奴婢一直協助娘娘照料八阿哥的起居,八阿哥漸漸長大,娘娘說八阿哥習慣了奴婢伺候,就不要奴婢再費心別的事,一門心思照顧好八阿哥纔是正經。也是娘娘的體恤,八阿哥身邊事情本不多,娘娘則往往事必躬親,奴婢如今清閒又安逸。”
玄燁回眸看惠妃,笑意溫和:“怪不得胤禩懂禮貌知分寸,在書房裡的表現比他的兄弟都要優秀,可見你用了心思。”
惠妃心中突突直跳,努力含笑應答:“這是臣妾該做的,還是皇上爲八阿哥請了好的師傅,才讓八阿哥學得如今的品格。”
玄燁笑道:“亦有你的言傳身教,至於朕,父子之間一年到尾見不到幾回,談不上什麼教導。”
惠妃垂首不語,皇帝則慢慢在屋內踱步,看過胤禩起居之處,又在他書案前坐了坐,翻了他平日唸的書,瞧見書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問道:“這是胤禩所寫?”
惠妃被問住了,她並不知道,又唯恐與寶雲所答相異,便咬定不開口,果然寶雲有眼色,立時回答:“八阿哥看書時,手裡的筆也是不停的,奴婢不識幾個字,並不知道八阿哥寫的什麼,只是知道這些字又小又工整,時常勸八阿哥別熬壞了眼睛。”
玄燁笑道:“不至於熬壞了眼睛,只是這孩子幾時悄悄練的蠅頭小楷,朕竟也是頭一回瞧見。”又指着邊上,書房裡未教授,他也沒指名要孩子看的那些書,問道,“這些書是何處來的?”
惠妃也不知道,心裡急得額頭上都冒出汗,只聽寶雲應答:“奴婢時而見八阿哥帶一兩本書回來,只隨口問過一兩次,記得八阿哥說是三阿哥四阿哥他們給的。”
“是了,這些書老三老四已經在念,只是他還早了些,不過這些批註若都是他自己寫的,這孩子還有無師自通的本領。”皇帝欣喜於兒子的聰慧,手中緩緩翻着書頁,口中與惠妃道,“沒想到你膝下二子,一文一武,朕當初把胤禔逼得太緊,若知他如今這般出息,何至於太過嚴厲,險些傷了父子情分。眼下八阿哥勤奮好學,騎射功夫卻不盡如人意,朕就想,孩子們的才能總有短長,看着胤禔如今那麼能幹,朕就漸漸看開了。”
惠妃聽得有些飄飄然,但她心裡明白,皇帝豈會對她說“真心話”,不敢太得意忘形,只垂首道:“都是皇上教子有方,胤禔能有今日,也是皇上費心教導纔有的結果。”
“是嗎?”玄燁笑問,揮手示意寶雲諸人下去,從兒子的書桌前起身,又踱步道他的臥榻前,指了指屋子裡的陳設說,“阿哥的屋子,是不是太樸素了,皇祖母一向說,簡潔也不能失了尊貴,這孩子的屋裡乍一眼瞧着,不像住了個阿哥。”
惠妃忙道:“是臣妾疏忽,皇上恕罪。”
可皇帝卻說:“這麼多年,朕寬恕你的罪過何其多,也不差這一件了。”
惠妃渾身一震,臉色瞬間就變得蒼白,一雙眼睛迷茫得看着眼前的人,等她稍稍回過神,立時就屈膝跪了下去,心中已是又驚又恐甚至恨得咬牙切齒,口中則道:“臣妾不明白皇上的話。”
玄燁俯視着她,一改方纔在寶雲諸人面前的溫和,雖非嚴聲厲色,可星眸中凝聚的威嚴氣勢,也足夠逼得惠妃不敢直視,深深低下了頭。
“宮裡人都說,大阿哥是被朕打罵着長大的,他是阿哥中捱過朕責打最多的孩子,朕自己想來,除了太子外,朕的確在胤禔身上傾注了最多的心思。”玄燁慢聲說着,踱步到窗前負手而立,“他是長子是老大,他做不好,弟弟們就都該跟着學壞了。可偏偏他有你這樣的母親,若不然,朕大可以不必費心,把他交給生母教養就是了。”
惠妃的身子如同凍僵了一般,半句話都說不出,可她即便開得了口,又能說什麼呢?是跟皇帝爭辯他說錯了,還是以理據爭自己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她有什麼資格說,早在十幾年前漆黑的乾清宮裡,她就失去了資格。活着,不過是皇帝賞她喘口氣而已。
皇帝神情冷漠,言辭無情:“太子無母,又是儲君,朕必然要親自教導撫養。三阿哥四阿哥都有孃親,五阿哥有太后撫養,再往下宜妃那幾個孩子還有在阿哥所的,朕都不操心,他們即便學不到最好的,也不會學壞,可是大阿哥跟着你,就只能學壞了。”
“皇上……”惠妃終於發出一聲悲鳴,可終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玄燁冷笑:“十幾年了,朕還記得那一晚對你說過的話,可惜你早就忘記了。”
惠妃已是眼淚,聲音顫抖地說:“臣妾沒有忘,臣妾怎敢忘?”
玄燁稍稍俯身,皺眉看着她的臉說:“你連容貌都變了,你知道嗎?不是變得醜陋難看,而是那些你本藏在心裡的心思,都漸漸顯露在臉上了,別以爲鏡子能照到一切,這會兒朕能看到的,你自己一定從沒看到過。”
皇帝的話如刀子般鑽入惠妃的心,她終於無法承受,絕望地問:“皇上今日來,就是爲了羞辱臣妾?”
玄燁道:“袁答應沒事就提起你,朕這幾天就一直在聽你的事,想起你來就想來看看你,而八阿哥的師傅昨天又向朕誇讚八阿哥好學聰明,朕也該來獎賞你對兒子教導有方。”
惠妃苦笑:“可皇上方纔聲聲責備,似乎臣妾也不適合教導八阿哥,皇上若是覺得不妥,臣妾願意讓八阿哥也遷入阿哥所。”
“他們當然不一樣。”玄燁冷漠地說,“方纔若非寶雲,朕問的那幾句話,誰來回答?”
“臣妾……”
“你不對八阿哥用心,倒是他的福氣了。”皇帝說着,卻伸手將惠妃攙扶起來,眼含深意話中有話,“該說的,朕十幾年前就告訴你了,今天不再贅述。你安安心心在宮裡享受榮華富貴,就是偶爾也該提醒一下自己,別再瞎折騰,別把好容易長大成人的兒子的一生給毀了,你已經毀了自己的一生,還要毀了胤禔嗎?”
惠妃淚眼婆娑,可不敢在皇帝面前哭,玄燁這是要逼死她嗎,十幾年不聞不問,突然來一遭,一句句話直戳她的痛處。
“十幾年前朕對你說過,好自爲之,現下亦如是。”皇帝鬆開了手,讓她自己站穩,“好好做你的惠妃,讓胤禔有一個體面的親額娘,別讓他在朝臣兄弟中,擡不起頭。”
可是惠妃還是重重跌在了地上,心如死灰般冷笑:“難道那一個,就從沒做過錯事?”
玄燁輕笑:“萬般好之人,偶爾一件錯事,世人便羣起而攻,抹殺他一切的好;千般惡之人,難得一回善心,世人便衆*贊,忘記他曾經的惡。庸俗之人,往往在強者面前故作清高,在弱者面前假慈悲做好人,顯擺那一丁點可悲的驕傲和自尊。”
惠妃冷然:“所以在皇上眼裡,她做錯任何事都不要緊?”
皇帝搖頭,微微笑着說:“在朕眼裡,她從不會有錯,你可聽明白了?”
惠妃擡起絕望的目光:“就因爲皇上喜歡她?”
玄燁道:“如是。”
聖駕離開長春宮時,如進門時一般,袁答應殷勤地送出來,挽着胳膊十分親暱,言辭間更是嬌媚可愛,到底是美人胚子,到底年輕,這樣的舉止在她身上看來,並不做作矯情,若是換幾位有年資的,看着就古怪了。
“你若是喜歡長春宮,搬來這邊住也好,惠妃點頭就好。”皇帝哄着袁答應這句話,可背過身就冷下臉,御輦揚長而去。
袁答應卻不知這些,還沉浸在皇帝對他的溫柔之中,歡歡喜喜地跑回來想要向惠妃稟告,誰料一進八阿哥的屋子,就見惠妃揚手甩了寶雲兩個巴掌,噼啪聲響震得袁答應腿軟,扶着門框不敢再動一動,而裡頭寶雲跪跌在地上,臉上瞬間腫起殷紅的五指印,直叫人觸目驚心。
惠妃並沒有暴怒,只是冷幽幽地說着:“別以爲皇上一句大清的功臣,你就能得意忘形了,不過是個奴婢,我隨時都能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