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 天倫之樂(還有
聽覺禪氏說這些話,嵐琪不由自主把目光望向外頭,彷彿擔心隔牆有耳,她不曉得幾時生出這機警的本能,等意識到的時候,心裡不免有幾分悲哀。
“正月裡我就要生了,不論太皇太后的事在那之前之後,都輪不到我來干預。”嵐琪垂首輕輕撫摸高高隆起的肚子,輕聲呢喃,“多希望能讓太皇太后看一眼這個孩子。”
覺禪氏見德妃滿身悲傷氣息,明白德妃與太皇太后感情之深,可其他人當真不至於如此動情,譬如她自己,太皇太后對她來說,不過是慈寧宮裡高高在上的皇族長輩,是她不能直視不能靠近的存在,對她而言,並沒有實際的意義。要她爲一個沒什麼感情的老者逝去而悲痛至極,裝一裝或是被悲傷的氣氛感染還成,一旦跳出這些,她就只剩下冷靜地看待即將發生的一切。
她謹慎地說:“娘娘自己不想固然最好,但難防有人上趕着將您捲進去,太皇太后的事豈是三兩天,還請娘娘諸事小心。”
嵐琪知道覺禪氏是好意,但滿心接受的同時,也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話,不願辜負人家一直平靜地聽着,只等覺禪貴人離開,才含淚與環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在算計這些事了,太皇太后還好好的,爲什麼他們都等不及了?就連我自己,從暢春園開始,就爲將來打算了……”
這些都是悲傷的話,人前再如何堅強淡定,私底下一旦奔潰,除了徹底將感情宣泄出來,誰勸也沒法子,這幾天主子時不時就會哭一場,環春默默守護着,知道她走出去又會變得鎮定自若,不擔心她會陷在悲傷裡無法自拔。但畢竟眼下太皇太后還在,真正離開後會怎麼樣,誰也不曉得。
原本環春她們哄不好,還有皇帝可以依靠,但如今沒有人比這位九五之尊更悲傷,便是她家主子恐怕也不及。但他是男兒,是帝王,肩負着家國天下,他不能像嵐琪這般隨意宣泄情感,可日復一日,周身的氣場已然讓人聯想到昔日赫舍裡皇后去世時的光景,李公公幾人終日小心翼翼伺候,生怕一丁點的事,惹得皇帝龍顏大怒。
這日散了乾清宮的事,皇帝不及換衣裳,更等不及下頭準備暖轎,穿着朝服就徒步往皇祖母這裡來,將近慈寧宮時,瞧見門前幾個孩子的身影在晃動,跟着的李公公幾個瞧見好不驚訝,趕緊有人上前去,那邊孩子也嚇了一跳,站成一排等在路邊,皇帝走近時,果然是看到這會兒功夫該在書房唸書的阿哥們。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還有八阿哥,身邊僅零星跟了幾個小太監,原本該跟着的人一個都不見,毫無疑問,他們是從書房偷跑出來的。
“胤祐呢?”皇帝面色沉沉,數一數孩子,不算上胤禔和太子,唯獨少了七阿哥。
“回、回皇阿瑪,七弟今天發燒,沒來書房。”三阿哥戰戰兢兢地應,四個孩子裡他最大,真要有什麼事兒,一定他先挨罰。倒是有些擔當的哥哥,雖然害怕父親責難,還是衝在了前頭回答。
玄燁並沒有孩子們想象得那般生氣,這些小子來慈寧宮門前晃,除了想進去看看太祖母,還能有什麼念頭,他心裡本是十分安慰,而此刻聽說七阿哥發燒,但他完全不知道,不免又添了幾分作爲父親的愧疚,一時臉色不好看,反把孩子們嚇着了。
“皇阿瑪,我們想去給太祖母請安。”最小的八阿哥溫和地開口,似乎並不懼怕父親的威嚴,滿目渴求地望着他,虔誠地說,“阿瑪,今天書房裡的功課,我們都做好了。”
五阿哥拉了拉弟弟,叫他別出聲,卻攔不住身旁四阿哥接着開口,比不得八阿哥溫潤可愛,大了幾歲的哥哥顯得一臉嚴肅,一副阿瑪你必須給我們去看望太祖母的架勢,認真地衝他父親說:“皇阿瑪,我們幾個都想見見太祖母,這幾天都不能專心念書,還望阿瑪成全。”
孩子們不同的個性幾句話就展露無遺,興許是被他們此刻孝順的念頭感動,讓做父親的怎麼看都能順眼,心情好面上的神情自然鬆下來,又見他們一個個凍得鼻子通紅,便擡手說:“進去吧,不許吵着太祖母。”
三阿哥很高興,撒腿就要往裡頭跑,被胤禛一把拽回來,四人齊齊向父親行了禮,才一個挨一個靜悄悄地走進去,李公公見皇帝臉上好看,心裡舒口氣,可剛要隨着進門,卻聽皇帝問他:“太子呢?”
李公公徒然緊張,而今太子一言一行都在他和皇帝的掌控下,他胡說難保皇帝另外派的人不會說實話,唯有照實回答:“太子殿下,還在毓慶宮唸書。”
“他可曾說過要來慈寧宮探望太皇太后的話?”玄燁臉上沒有表情,很平淡地說着,“朕前幾日,還讓他多來慈寧宮走走。”
李公公只覺得身子沉甸甸的,難道就要從他嘴裡幾句話開始,把父子間裂開的細縫一點一點掰大?
“有沒有?”
李公公發愣的當口,皇帝再次問,老公公趕緊回話:“奴才並不曾聽見這樣的話,倒是……倒是聽太子說,要一心一意爲正月開春的講學做準備。”
這句話後,皇帝一陣風般就進了門,什麼話也沒撂下,反叫李公公愣了半晌,等他跟上來,卻撞見皇帝立在門旁迴廊下不動。
越過皇帝的身子,瞧見遠處太皇太后的寢殿門前,大腹便便的德妃娘娘正含笑與幾位阿哥說話,言語間親和溫柔,還抓了八阿哥的手替他搓暖。不多時門前簾子挑起,似乎是裡頭準備好了,德妃娘娘便領着四個孩子靜悄悄地進去。
李公公偷偷擡頭望一眼皇帝,皇帝溼潤的雙眸讓他心裡堵得慌,一道門,外頭剛纔說的話,裡頭此刻看到的情景,真真兩個世界。
皇帝的肩膀微微起伏,似乎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後吩咐李公公:“派人去毓慶宮,請太子一道過來,兄弟們都在,太皇太后更高興。大阿哥今天不在宮裡,你順道傳句話,讓他明日帶着福晉進宮。”頓了頓甚至說,“他那福晉身子若還不好,就拿轎子去接。”
李公公除了稱是,半句多餘的都不敢說,皇帝顯然是生氣了,而他也知道,大阿哥福晉一直迴避入宮,自從上回在暢春園皇帝斥責了大阿哥後,連皇長媳都沒個樣子了。
之後皇帝進入祖母寢殿,與幾個孩子一道哄太皇太后高興,老人家已沒什麼力氣說話,但她一點也不着急,安逸地含笑看着孩子們,明明已是日漸衰老的身體,卻分毫不減威嚴莊重。
太子從毓慶宮趕來時,在門外便聽見八阿哥背書,八阿哥很聰明,人家都說比當年同齡的太子還要聰明,胤礽挑了挑眉定下心,緩步進門。幾個孩子瞧見兄長來了,紛紛恭敬地行禮,弟弟們早就習慣了與太子的君臣之別,但不知爲何,玄燁今天看在眼裡,莫名地就不適意。
胤礽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出聲問了幾句,太子言行有禮,和弟弟們一樣,哄着太祖母讓她好生安養,太皇太后顯得特別高興,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可不知是嵐琪自己心裡別有心思作祟,還是眼下寢殿內的氣氛真的急轉直下,怎麼她就覺得從太子進門起,方纔的天倫之樂就散了?
“太祖母要休息,你們都回去吧。”皇帝出言讓兒子們離開,但又吩咐太子,“胤礽,太后今日身子不爽,你帶着弟弟們去寧壽宮請安,早去早回,不要妨礙太后休息。”
衆阿哥紛紛答應,跟了太子一道出去,孩子們一走,方纔還熱鬧的屋子裡頓時清靜不少,嵐琪甚至覺得有些冷,走到門前想讓人加一盆炭火,但太皇太后卻與她說,想喝蜜棗茶。
嵐琪帶着環春去侍弄茶水,待端茶回來,進門時只聽太皇太后蒼老的聲音說:“玄燁,太子終歸是太子。”
嵐琪進門的動靜兩人都有所察覺,不知是刻意結束了對話,還是到剛纔那句正好結束,彼此都沒見什麼尷尬,玄燁親手接過蜜棗茶餵了祖母幾口,老人家眉開眼笑地說:“甜滋滋的,十幾年都是這個味道。”
玄燁讚許地看了看嵐琪,對祖母說道:“她很用心,知道您記着這口茶的味道,旁的吃穿用度都無所謂,但每一年要來泡茶的棗和蜜,絲毫不能有差錯。只在這件事上,纏了孫兒好幾回,給她再好的棗也不成,說味道不對。”
嵐琪笑悠悠坐到太皇太后身邊,拿帕子給她擦去嘴角的茶水,嬌柔地說:“您看皇上,臣妾要幾簍棗子都記這麼久,您說臣妾還敢要別的東西嗎?”
太皇太后樂呵呵地笑着,似乎是累了,歇了半天才又勻出一口氣說:“你的事,點點滴滴,他哪一件不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