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滿月之禮
三月二十二日。天朗氣清,陽光普照,鳥語花香。
喜鵲在樹梢和廊檐展示婉轉的歌喉與矯健的身姿,拖着長長的尾巴來來回回,好不熱鬧。
太陽才露了個尖尖,正房的四扇紅漆大門便被全部打開,屋子裡影影綽綽的。喜枝輕手輕腳的點燃主座旁邊的兩盞紗燈,暖黃色的燭光照亮一室靜謐。
鈕鈷祿氏起得個大早,先用清水洗淨了污垢,再泡了半個時辰的藥水浴,身上頓時清清爽爽。暗自慶幸着女兒生辰好,此時天氣冷涼,否則就難受了。和嬤嬤是鈕鈷祿氏的奶嬤嬤,今早親自來服侍鈕鈷祿氏洗漱,笑道:“咱們姑娘可真是貼心,捨不得讓做額孃的受一點罪。”
正處於母愛氾濫期的鈕鈷祿氏聞言,甚覺有理:“女孩家知道疼母親。”又找了個對比:“生傅玉那會兒正是七月天,可把我折騰慘了。”
和嬤嬤慈愛的看着一手照料大的鈕鈷祿氏,道:“奴才給太太梳頭髮吧。今天可是姑娘的滿月禮呢。”鈕鈷祿氏點頭答應了。
喜枝進來請示:“太太,奴才這就去爲姑娘洗澡?”
鈕鈷祿氏看了看炕上睡得香的女兒,道:“去吧。手腳輕些,莫吵醒了姑娘。”
喜枝道:“太太放心。奴才省得。”帶了剛被主子分配給姑娘的兩個大丫鬟喜慶喜樂去了。
鈕鈷祿氏又問喜葉:“東廂收拾好了嗎?今天就把姑娘挪過去吧。”女兒跟着自己住了一個月已經算久了,想當初傅玉不過只在她身邊待了三天而已。如今出了月子,她就要開始管家,正房裡每天人來人往的,她沒有時間照顧女兒不說,也恐擾了女兒的覺。
“回太太,奴才早早的收拾好了,昨兒個開了窗戶通風呢。被褥帳幔等物事也趁着日頭大曬好了。”喜葉知道主子寵愛姑娘,早把事情打理好了。
鈕鈷祿氏讚賞道:“我知道你是個妥當人。”暗道,還是要自己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和嬤嬤道:“恐怕還得再選幾個底細的嬤嬤陪着姑娘。喜慶和喜樂還小呢,光是喜枝一個人顧不過來。”
鈕鈷祿氏早考慮好了這事,不過還是贊同道:“到底是嬤嬤細心。就讓王貴家的和孫家的一起去照看姑娘。先就這樣安排吧。”
和嬤嬤腦筋一轉,瞭然笑道:“還是太太主意好。”王家和孫家都是鈕鈷祿氏的陪房,知根知底的。王孫二位嬤嬤也是有規矩明事理的人,手裡管着不大不小的事情。她一直奇怪太太怎麼就這麼晾着兩個人,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爲姑娘準備的管事嬤嬤。從不上不下的小管事嬤嬤一躍成爲姑娘身邊的紅人,地位、月錢什麼的都起來了,還怕這兩人不盡心伺候姑娘嗎?
傅清泠被扒光了衣服洗澡,她心裡是清楚的,只是不想睜開眼睛罷了。藥浴過後,用細軟的吸水布把身子擦乾,一雙柔軟的手爲她穿上衣服。她的嘴角抿了抿,現任額娘來了。
大紅色繡福字的小衣服,大紅色的瓜皮帽,大紅色的小被子——傅清泠很悲催的被打扮成了紅辣椒。一隻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現任額孃的聲音溫柔如三月的春風:“小丫頭還在裝睡呢?額娘知道你醒了,瞧這小眉毛皺的喲。”
傅清泠無奈睜開黑葡萄般的眼睛,看着美貌額娘一眨不眨,您這麼早把我弄起來做什麼哦?還沒有到飯點呢!
心有靈犀的鈕鈷祿氏看着女兒委屈的小眼神,笑道:“今天是丫丫的好日子呢。”又納悶的道:“難道額娘生的是個小豬仔?一天到晚覺都睡不夠的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嬰兒身成人心的傅清泠被自己頹廢的表現嚇一跳,懷疑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倒退至嬰兒時期了。可是,作爲嬰兒的自己除了吃和睡還能幹什麼?
鈕鈷祿氏道:“今天是寶貝的滿月禮,會有很多人來看寶貝的哦。寶貝長大了,就不能和額娘住在一起了。”語氣罕見的含了絲惆悵。
鈕鈷祿氏說的漢語,傅清泠聽懂了。暗道,原來自己才一個月大麼?不過,終於能有自己的房間了。額娘出了月子,阿瑪肯定要來過夜的,她纔不想在額娘閨房裡聽牀腳呢。
一個滿臉和氣的嬤嬤出現在傅清泠的視線裡,正是人如其名的和嬤嬤,她勸道:“太太若是想姑娘了,幾步就能到。”東廂是正院的側房,與西廂相對稱。四周歲的傅玉就住在西廂。
“也是。”和嬤嬤這麼一說,鈕鈷祿氏就放下了。反正女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呆着呢,要瞧女兒還不方便?
和嬤嬤見鈕鈷祿氏重新展顏,便道:“太太快抱姑娘出去吧。天兒大亮了,眼看着客人就要到了。”
鈕鈷祿氏擡頭看了看天色,道:“嬤嬤說的是。咱們丫丫還沒看見過阿瑪呢。”
和嬤嬤奇了,疑惑道:“這是怎麼說的?”老爺不是天天都去正房看太太麼?
“每次老爺來,丫丫都睡着了。可真是個小豬。”鈕鈷祿氏忽然覺得小豬是個很有意思的動物。
“原來如此。”
傅清泠聽着額娘和嬤嬤嘰裡咕嚕的滿語對話,滿頭霧水。
及至正房,親友還未到,倒是李榮保帶着小兒子傅玉在那裡等着了。
鈕鈷祿氏抱着女兒側了側身子,問道:“老爺怎麼這麼早?可用了早膳?”
李榮保親自扶着妻子坐了,才道:“丫丫的滿月之日,做阿瑪的能不早早到場嗎?”又問:“丫丫可是醒着的?讓阿瑪抱抱。”今天正巧是他的輪休之日。
傅清泠被轉移至李榮保懷裡,見到了現任阿瑪的廬山真面目。相貌中等偏上,蓄着短鬚,頭上戴着瓜皮帽,臉頰有些瘦削。眉目間有些倦色,不過抱着自己的手臂很有力。身材麼……視線範圍限制,看不出來。總體來說,李榮保是個有點帥氣的中年大叔。
這時候,眨着小狗般溼潤眼睛的傅玉纔有機會發言。他先很懂事的給鈕鈷祿氏請了安,纔在鈕鈷祿氏的召喚下搖着尾巴跑到額娘身邊。
鈕鈷祿氏誇獎兒子有禮貌,接着關心這一個月兒子的生活。衣食住行,面面俱到。
傅玉立馬站好,恭敬道:“回額孃的話,和嬤嬤把兒子照顧得很好,喜卉嬤嬤也很得力。兒子已經學完了《千字文》,正要開始學《弟子規》。”
蓋因爲當家天子好文,鈕鈷祿氏在閨閣之中也是請了先生教導的,並非大字不識,文墨不通之人。她對兒子的學習進度尚算滿意,道:“也不要只讀書,天氣好的時候,讓陸順陪你到花園裡玩玩。”陸順是富察家的家生子。
傅玉羞紅了臉,垂頭道:“額娘,兒子也有出去玩耍的。”爬樹掏鳥窩這類事情他常幹。
鈕鈷祿氏笑了笑:“只要你把師傅安排的課程學完了,額娘就不會怪你。不過,學習不能鬆懈,知道嗎?”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是這麼頑皮着過來的。她又不指望兒子去考狀元,讓兒子讀書求的不過是“明理”二字。
“是。兒子謹遵額娘教訓。”傅玉興致又回來了。一雙大眼睛黑亮亮的,十分高興。
鈕鈷祿氏滿意的頷首:“去玩吧。”
傅玉卻擺擺腦袋,眼巴巴的看着李榮保手中的妹妹,道:“兒子不去,今天是妹妹滿月,兒子要陪着妹妹。”
李榮保和鈕鈷祿氏相視一笑,李榮保道:“傅玉你是哥哥,以後要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
傅玉神情一肅,拱手道:“兒子知道。”
富察府上的大奶奶那木都魯氏與二奶奶喜他拉氏相攜而來。那木都魯氏今年十八歲,嫁到富察府上已有兩年時間,是個長相中等性格和藹的婦人。喜塔臘氏今年只有十六歲,身着桃紅色的旗袍,新婚不過幾月,還帶着點女兒家的羞澀。
兩人先給父母行了禮,又受了傅玉和被喜枝抱在懷裡的傅清泠的禮。鈕鈷祿氏讓她們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等會兒幫着接待客人。
按理,府上的嫡長子已經成婚娶妻,鈕鈷祿氏這個當家主母也可以享清福了,把管家的棒子交給大奶奶那木都魯氏纔對。話雖如此說,但鈕鈷祿氏不過二十出頭,李榮保也只三十多歲,鈕鈷祿氏的兒女都沒有長大成人,她能放心把府上大權交給別人嗎?
老大夫妻頗爲知事。在鈕鈷祿氏剛提起這茬的時候,那木都魯氏便推辭說自己年紀輕無法挑起重擔,還請太太煩亂幾年,等自己歷練出來了再說不遲。鈕鈷祿氏由此高看大媳婦一眼。
不過一刻鐘時間,門房便來報:“二太太三太太來了,馬車已到了門口。”馬齊的妻子索綽羅氏和馬武的妻子完顏氏幾乎同時抵達,便一起進了門。
鈕鈷祿氏急忙帶着媳婦迎出二門。妯娌間相互寒暄了一會兒,再回到正房說話。李榮保見過兩位嫂子後,離開正房,去了外書房。因爲是嫡長女的滿月禮,很多親戚家都派了女眷來表示祝賀,送禮添盆。和李榮保一輩或輩分更大的男子是不會爲這點小事親至的,最多打發家裡的晚輩來意思意思。這些人交由老大傅廣成和老二傅清去招待即可。李榮保倒是忙裡偷閒,看書習字。
傅清泠早就撐不住睡着在奶嬤嬤喜枝的懷裡。她的滿月禮,她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個人。鈕鈷祿氏害怕人多過於吵鬧,在給兩個嫂子看了看女兒後,便打發喜枝抱着女兒回屋睡覺。
睡在傅玉用過的嬰兒牀上的傅清泠想起了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與其和奶嬤嬤大眼瞪小眼,還不如睡覺呢。
喜慶端着個瓷盅進來,道:“姑姑,太太讓我熱了些羊奶給姑娘墊墊肚子呢。李嬤嬤親自做了,我聞了聞,一點都不腥,香着呢。姑娘肯定喜歡喝的。”
喜枝笑斥道:“看你那個樣子,活像沒有見過羊奶似的。”說着把傅清泠抱起來,喚醒假寐的她,用臂彎託着她的腦袋,道:“端過來吧。等姑娘吃飽了,剩下的都由你和喜樂分着吃。”
“多謝姑娘,多謝姑姑。”喜慶臉上跟開了花兒似的燦爛。
傅清泠看了喜慶的模樣也不禁一樂,咧出了笑容來,嘴裡的羊奶便從嘴角露了些出去。幸好喜枝細心,先給她弄了個圍兜。
“姑姑,你看姑娘衝我笑了呢。”喜慶興奮道。
喜枝整了整傅清泠的圍兜,道:“姑娘是在笑話你呢。”
“哪有?”喜慶一下子就被打擊得垂頭喪氣了。
傅清泠卻在心裡鄙視了自己一萬遍,食慾也沒有了,不肯張嘴迎接喜枝遞過來的勺子。喜枝道:“看來姑娘還是喜歡吃太太的奶。”
“哪有!”傅清泠借鑑了喜慶的話,在心裡叫道。帶着記憶投胎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