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舒志的話讓柳蓮安捧着托盤的手一抖,手中的茶盞杯蓋和杯子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柳蓮安垂着頭,笑着喊了一聲表嫂。
孟舒志看着柳蓮安,平日裡的表妹因爲重孝在身,雖不方便日日着白衣,也是淺淡的衣裳,勾勒的身影翩然若仙,今日裡柳蓮安穿着一件胭紅色褙子,只在髮梢別了一朵淺色的絨花,孟舒志見着柳蓮安在杜瑩然面前俯小狀,怯生生的模樣,而自己的夫人杜瑩然嘴脣微翹,慢條斯理接過了茶盞呷了一口。他的心中是說不出的怪異之感,這幅畫面看似融洽,卻總覺得有些個違和。
孟玉溪也是個馬虎的性子,武氏同孟玉溪一樣,笑盈盈看着兩人說話也沒有覺察出有什麼不對,反而是孟憲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柳蓮安,目光落在孫兒的身上。孟憲潛一直並不把柳蓮安養在府中太久,孫兒也到了年紀,怕生出了別的心思。當時給孟舒志定親之後,柳蓮安大病了一場,他一直懷疑就和這個有關,自那之後,柳蓮安似乎是安心守在自己的妻子身邊,孟憲潛的心中總是有些不對之感,此時見着了柳蓮安盈盈一拜給杜瑩然奉茶,看上去竟像是主母與小妾一般,想到了這裡,孟憲潛皺起了眉頭,視線飄忽到了遠方,他的這個想法着實荒謬,怎有人甘願做小?但看着柳蓮安低眉順目的模樣,心裡頭的那點不安逐漸擴大,於是孟憲潛準備一會兒同孫兒說一下更需要注重男女之大防。
杜瑩然給柳蓮安準備的是一塊兒玉佩,當時相遇時候杜瑩然曾聽過兩人談論起了一隻玉佩,當時正是要送給孟舒志的,此時杜瑩然選了小了一圈的雙魚珮,送給了柳蓮安。
柳蓮安握住了彩色的絲絛,溫涼的玉佩握在她的手心裡,她此時也想起了和相遇並不是她所以爲的那家書店,原來還要更早上一點。
“謝謝嫂子,我很喜歡。”柳蓮安小聲地說道,透過半透明的羊脂玉,她彷彿想起了去年那個時間,自己剛剛得知了未婚夫的死去之後,那身上無形枷鎖已經解開,她當時整顆心都飛揚了起來,她同表哥,男未婚女未嫁,正是她的好姻緣,誰知道一年之後,自己嚥下了心底的淚水給杜瑩然奉茶,並叫她一聲嫂嫂。柳蓮安想到了當年的自己的模樣,只覺得是萬分可笑,當年她一直以爲若不是武氏匆匆忙忙給孟舒志定了親,若是老夫人做主,孟府的少夫人定然是自己的,誰芳菲無意之中說漏了嘴,她才知道,這樣的想法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老夫人心中的孟府少夫人,從頭到尾都不是自己。
柳蓮安拿着那一枚玉佩往後退下,武氏笑盈盈讓府中上下的婆子、丫鬟和小廝上前一一認過孟府的少夫人。等到府中上下,全部都見過了新進門的少夫人,杜瑩然也就算是真正的孟府的少夫人了。
杜瑩然夜裡本就沒有休息好,見過衆人之後便覺得有些睏倦了,手帕掩住口打了一個哈欠,正好被武氏瞧見,武氏拉着杜瑩然,她原本就喜歡杜瑩然,見着杜瑩然笑盈盈的,兩點梨渦是醉人的甜美,一雙杏眸裡更是閃現溫柔的笑意,自個兒臉上也帶着笑,不住地拉着杜瑩然的手,“走,我同你說說話。”
孟玉溪鼻頭微皺,同柳蓮安撒嬌說道:“我還想着看看嫂子跳舞,誰知道被母親搶了先。”
柳蓮安還沒有說話,反而是武氏開口:“去了舞樂院,一門心思都在跳舞上了,若是你想要跳舞,早早回到舞樂院去,別累着你嫂子。”
孟玉溪說道:“娘,你偏心,嫂嫂一來你就偏着嫂子,還要把我趕回到舞樂院。”
武氏反而故意道:“去去去,早就讓你一直呆在舞樂院了,偏生要回來。”
孟玉溪腦袋搖的像是撥浪鼓一樣,“我纔不要,我就要待在家裡,纏着嫂嫂同我跳舞,嫂子疼我一會,今個兒給我跳舞好不好?”
哪裡有讓新娘子跳舞的,昨個兒可是洞房花燭之夜,柳蓮安輕輕說道:“嫂子累着了,畢竟大婚的日子要做的事情不少,若是想要表嫂跳舞,同她說一聲,她還會拒絕不成?”
孟玉溪想也不想,開口說道:“這樣說不大合適,嫂嫂若是有事了,身上不舒坦,自然可以拒絕了我,她是我嫂子,又不是舞樂院的師傅,怎可能隨着我的性子,我讓她跳舞就跳舞。”杜瑩然是她的嫂子,可不是舞姬,孟玉溪這些話就沒有開出口了。
柳蓮安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尷尬,杜瑩然笑着說道:“我過幾日,我同你跳舞,最近琢磨出了一曲新舞。”
孟玉溪眼睛一亮,“好,好,好!”
杜瑩然瞥了一眼柳蓮安,她垂着頭並不說話,看上去淑靜嫺雅。
孟憲潛開口說道,“都散了吧,冠玉同我來。”
杜瑩然挽着武氏的手臂,孟玉溪看着兩人,眼眸彎起,口中道:”我就知道母親喜歡杜姐姐,說話都向着她呢。”
柳蓮安拿着兩人的身形,杜瑩然原本就是武氏看重的,武氏喜歡她也是自然,只是闔府上下竟是沒有其他人如同自己一樣厭惡了她,柳蓮安的心中越發覺得蒼涼,在黑暗之中禹禹獨行,沒有人替她謀劃,她只能自己替自己掙一份前程。
孟舒志走在祖父的身後,原本只是花白了的頭髮,似乎一夜之間已經是霜華,原本身上的那份怡然自得的悠閒,也帶了不自覺沉重。孟舒志只覺得心中酸楚,不自覺想到了杜瑩然說過的話,祖母這些日子的反應不僅是假象更是有人做出了傷害祖母的事情所致,是柳蓮安做的嗎?
孟憲潛注意到了孟舒志的神色,開口問道:”這些日子還不習慣?我記得翰林院事務並不多,可是這段時日常同人吃酒,瞧你神色並不大好。”
孟舒志本就是因爲晚上沒有休息好導致了精神萎靡不振,這件事不好告訴祖父,若是真的有人用下作的法子害了祖母,祖父怕是心傷了。於是點頭說道:”孫兒知道。”
孟憲潛來孫兒,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接下來的話,孟舒志聽着祖父話語裡的意思是,始終要記得男女之防,柳蓮安若是不舒服了,尋到自己妻子那裡就是,那總歸是他的表妹,不可過於親近了;若是柳蓮安鬱結於心,還有自小和她交好的孟玉溪。孟舒志知道祖父總不會是平白說起這些話,略一沉默,反思了自己對柳蓮安一直是如常,反而是柳蓮安去年有一陣,似乎是對自己有意,孟舒志眉頭皺了起來,他已經定了親,聽着祖父這樣說,沉默了半晌,問到:“我一直把她是當作妹妹的。”
孟憲潛說道:”或許只是我多心了。”孟憲潛揉了揉眉心,”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後,還是避諱的好。”
孟舒志忽然就想到了,前些日子因爲祖母夜裡的反應,兩人交接的時候,會說說話,燈火搖曳之下的柳蓮安有時候會溫柔垂首,那少女的姿態,卻是像極了了心中記掛着人的樣子。想到了這裡,孟舒志的眉頭越皺起。
”小小年紀,怎的學着老兒皺眉不展。”孟憲潛說道,”我只是略一提罷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孟舒志頓了頓說道,”祖父,有一樁事一直是困惑不解。”孟舒志化用了一個故事,家風嚴正王府主母病重在牀,身側一個頗得主母任用的丫頭卻安中偷偷替換了主母的藥,至主母越發病重,爲何會有人做出這樣的事情。
孟舒志沒有發現,他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下意識的把柳蓮安化作了那個頗得中用的丫頭。
孟憲潛不明白孫兒這個故事的緣故,”那便要看她得到了什麼好處了。”
好處?
孟舒志想來想去也不明白,”那丫頭這樣做,只是爲了府中的少爺,想要少爺同他私下裡能夠多說幾句話,因爲少爺心繫病重母親,母親既然病重,便會多問那丫頭幾句嗎,府中的少爺在外遊歷,因爲母親病重纔回來,攜嬌妻同歸,祖父,你說着女子可是荒謬?只是爲了多同少爺多說幾句,就做出這般的事情。”
”你所見的不過是一角罷了。”孟憲潛說道,”或許是那丫頭造出了時機想要同少爺有過夫妻之實,做了少爺的小妾。”
孟舒志聽到了祖父如此一言,有如雷擊,他往後推了一步,”這不可能。”
孟憲潛並不知道孫兒那丫鬟是化用了柳蓮安,”若不是如此,只是想要多見少爺一眼,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情,除非那主母看似重用丫鬟,實則並沒有用上真心。”
”那主母當真待丫鬟十分真心,事事替她謀劃了。”孟舒志說道。
孟憲潛想了想,繼續說道:”女子最爲重要的婚配之事呢。”
”丫鬟的父母具在,早已經替她定好了人家。”
”或許是太過於寵愛了這丫頭,反而讓她失了本心,”孟憲潛說道,”這丫頭志氣不高,不想要做平頭人家的娘子,反而想着繼續在府中享受榮華。”孟憲潛的神情有些疲憊,右手捏了捏眉心,”其實,你祖母也總是這樣,府中的大權先前都在聽風的手裡,只能說幸好聽風是個好的,記掛着你的祖母,她寵芳菲也是寵得太過,哪裡像是一個丫頭呢?”
聽風來歷孟舒志知道的清楚,芳菲的性子甚是單純,反而表妹……表妹自小的時候就心思極重。孟舒志的心不斷往下沉,就聽着祖父接着一嘆,”還有你表妹。”
”表妹怎麼了?”孟舒志問道。
”原本是小門小戶出來的,身上又有不足之症,若是不曾見過京都的繁華,找一個疼惜她之人,一生或許就這樣過了。”孟憲潛說道,”我那丫頭的心氣兒高,有事又悶在心底,晚些時候出了孝,你母親指不定頭疼尋一個什麼樣的夫婿予了她。若是你祖母醒着,讓她頭疼去,她自個兒嬌養出來的丫頭,自個兒負責。”說到了這裡,孟憲潛的心中有些酸楚。
孟舒志看着祖父的神情疲憊,孟舒志當下也不繼續說了,便提出了告退,孟舒志從祖父的書房裡出來,耳畔彷彿還祖父曾說的事情,難道真的是柳蓮安貪圖富貴?孟舒志只覺得心底事沉甸甸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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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杜瑩然也就對武氏說起了芳菲的事情,並且說明了劍蘭昨天見到了芳菲精神頭不太好,昨天夜裡就替了芳菲一夜。
武氏聽到了這裡,連忙說道:“怎好用你的丫頭,那丫頭是你用慣了的,也是我不好,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原先府中的人和事大都是母親掌着,就算是病中了,也有聽風那丫頭,聽風前些日子病了,才交到了我手中,我平素不喜歡這些,事情做得手忙腳亂,也就忽略了這一些。”
“我先前見着聽風姐姐就是個沉穩的,原來這般得到祖母的喜愛。”杜瑩然有心想要打聽聽風和芳菲的事情,就提到了聽風。
武氏猶如倒豆子一般說了聽風的身世,聽風的一生很是坎坷,孩童時期父親是鎮上的先生,頗有些學問,對於老年得到此女,也甚是寵愛,誰知父母因爲一場意外雙雙亡故,聽風被養在舅父舅母身下,舅父也倒罷了,舅母十分不喜聽風在家白吃糧食,便趁着丈夫不在,把聽風發賣到了鎮上一戶人家,給那癡傻兒子做童養媳。誰知道採買了過去,當日傻子就驚馬正踢中了腹部,當天晚上就去了,那家人就要同聽風的舅母扯皮,說聽風是掃把精。
那時候的聽風不過是十歲年紀,此時孟老爺子正在外遊歷,見着聽風可憐就採買了下來。
杜瑩然聽到了這裡,果然覺得聽風的一生頗爲傳奇,再想到聽風那雙波瀾不驚的眼,還有姣好的容貌,若不是父母亡故,一生恐怕順遂不至於如此做了個丫頭。“若是按這樣說,聽風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還會做了老夫人身邊的丫頭?”杜瑩然問道。
“父親一直覺得是救急不救窮,若是以往,定然會妥善安置了聽風,並不會帶回來。聽風留了下來也是意外,這樣的事故小小的女孩兒怎麼受得了?買下了之後就燒得厲害,母親憐惜她的身世,親自照顧她,聽風昏昏沉沉,一口一個母親,叫的母親心都要軟了,當時就想着認下這個女兒。聽風卻執意不肯,說是有了賣身契,就是母親的奴婢。聽風甚是倔強,就連母親也奈何不得她,就半是丫頭半是女兒,這樣養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所以府中上下的庶務大半在聽風的手中。杜瑩然聽到了這裡,“那芳菲又是怎的這般憔悴,昨……”杜瑩然頓了頓,差一點就說漏了嘴,“我聽劍蘭說起,說是芳菲身形憔悴,精神也是萎靡不振。”
武氏並沒有注意到杜瑩然的口誤,嘆了一口氣,“這丫頭也是個苦命的,原本老夫人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誰知道那家弟弟喜歡去賭博,欠下了一屁股的債,還被人砍了一隻胳膊,一家人替他還賬不說,更是說芳菲原本是許配給自己的,芳菲怎麼肯,這樁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原本我替芳菲又找了一戶人家,還沒有談攏,就被先前那家找上了門來,也就作罷,芳菲這丫頭也不敢回家,就待在府裡。”
杜瑩然原本就知道武氏的性子直爽,今日裡和她深入聊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武氏的性子竟是直爽到如此的地步,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不過是略提到了聽風和芳菲,武氏就如同倒豆子一般,把兩人的事情說的是清清楚楚。
聽風事情暫且不談,芳菲的事情武氏做得是太急了,既然知道了那戶人家的性子,怎麼也不能在京都之中給芳菲找人家。身爲新婦,杜瑩然不好說什麼,加上芳菲一時半會也不會許人家,之後再替她想想法子。
聽風荷芳菲兩人的事情打探清楚,杜瑩然就說了接下來的盤算,準備回門之後,就帶着老夫人去京郊的莊子裡住一段時間。杜瑩然解釋了,老夫人久臥不動,春日裡適當泡溫泉,活血化淤,對老夫人的身體是很好的。
武氏聽得是一愣,拍了拍杜瑩然的手,心中是感慨,”你是個有心的,只是,原本是讓你們回門之後,在家裡住對月。”新婚夫妻回門之後爲表示對女方的重視,是有住對月的風俗的。
杜瑩然笑着說道:”這倒是不必了,我和爹爹住的巷子並不大,更是不少藥材,在莊子上住是一樣的,這段時日泡溫泉是極好的,我更聽冠玉曾說,春日裡桃花絢爛,好看的很。”冠玉兩個字自然而然地從舌尖滑落,如同杯中傾倒入糖,暈染了滿腹的甜意,就連眉眼之中也漾出了甜絲絲的蜜意,雙頰微紅,如同芙蓉花開,正是女子一生之中最美的時刻。
武氏是經歷過這般的,瞧見了杜瑩然的樣子,笑盈盈地說道:”我還以爲他讀書讀傻了,說母親喜歡他就喜歡,可愁死我了,我一瞧見你,就覺得有緣,那笑容笑得比春花還好看,我就覺得他悶頭悶腦的,需要個活潑的女孩子陪着他。”
杜瑩然聽着武氏絮絮叨叨,前世和今生都曾有過母愛,這樣被武氏拉着手說着貼己話,真真是難得,心中也隨着武氏說起了那京郊的美景,而對回門之後的生活日漸憧憬,他們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