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爺子天生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大半生活人無數,等兩日過後,周鴻的病情略微穩定,上吐下瀉沒那麼厲害了,他便提出想要前往疫情最嚴重的翰海府。
他們三人議定的疫區防病章程已經由營中書吏謄抄幾十份,派人騎快馬發往各地府衙,好讓官員組織民間百姓進行防病治疫。
葉芷青這兩日在帥帳裡心驚膽戰,隨着周鴻沉痾漸有好轉之勢,有兩次他無意識的睜開眼睛,還是讓葉芷青有點心慌,私底下向傅老爺子表決心:“師祖既然要前往翰海府,我豈能貪生怕死,自然是要追隨左右,此地有連叔坐鎮,想來無虞。”
周鴻與他身邊的護衛得了霍亂的消息一經確定,營中將士便被隔離的更遠,確保軍中染病的人數不要再上升。
帥帳旁邊的另外幾頂小帳篷裡分別隔離着一批護衛,其中染病最重的同住一頂帳篷,有輕微症狀的分居另外的帳篷,完全沒有症狀的聚集在一頂帳篷裡侃大山,順便憂心主帥的病情。
連暉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拒絕了葉芷青的提議:“傅老哥既然是我邀請來的,我豈能留在此間,讓他一個人赴重疫區?你的醫術也不差,軍中又有云馳協助,大將軍就交給你照料了!”
雲馳對連暉是實打實的敬重,可是對這位整日戴着帷帽的柳姑娘表面是客客氣氣,實則頗有幾分瞧不起,只不過他在連暉面前未曾表現出來罷了。
葉芷青心知肚明,卻不便在連暉面前添油加醋,再則她能夠面對昏迷的周鴻,卻不表示能夠毫無心理負擔的與清醒的周鴻面對面,前往翰海府治疫便成了逃避二人再次重逢最好的辦法。
“大將軍有云軍醫,我留在這裡只會束手束腳,不如去翰海府爲什師祖跟連叔打個下手,您二位可千萬別嫌棄我!”
連暉對她深表同情,心裡卻未嘗沒有存着一點私心,想要讓她在傅奕蒙與周鴻之間想清楚。
傅巖是瞧中了葉芷青做他家的孫媳婦兒,可他一雙老眼卻瞧的真真兒的,葉芷青能夠跋涉千里不辭勞苦功前來安北治疫,還不是因爲周鴻的緣故。
“老夫可不敢讓你打下手,真論起來你的醫術卻在我之上,如今不過腆着臉承你一聲老叔而已。”連暉道:“你若要去翰海府,只要你師祖同意即可。”
傅巖自然有他的考量。
傅奕蒙帶着重孫子來安北疫區,不爲旁的考慮,單隻爲傅家血脈子嗣考慮,也不想讓傅奕蒙與傅天佑深入重災區,更何況葉芷青還帶着錦姐兒,兩個孩子都年幼,如今被隔離在帥帳之外,與周大將軍的兒子玩在一處。
“你就不必去翰海府了,不說周大將軍這裡離不開人,雲馳的醫術不足以應付此症,更何況還有錦姐兒跟天佑需要你照顧,總不能你去了翰海府,將孩子們也帶到翰海府吧?你若執意要去翰海府,難道還有別的緣故?是蒙兒招你煩了?”
葉芷青被隔離,傅奕蒙在軍營裡幫分管糧草的軍需官吏分派糧食藥草,還要照管兩小傢伙,卻還能每日跑好幾趟抽出空到隔離防線來說幾句話,或給她捎一束野花,或帶一把野果,再或者是一隻烤好的野兔子。
當着守衛的軍士,葉芷青成功的扮演了一名啞巴,隔着帷帽聽傅奕蒙一個人唱獨角戲,還有兩名捧哏的負責搞笑擔當。
傅奕蒙若是道:“師妹昨晚休息的如何?”
傅天佑便拆老爹的臺:“照顧病人很辛苦,肯定沒得覺睡。”
傅奕蒙若是問:“師妹吃的可好?”
傅天佑便接茬拆臺:“營裡吃的都是野菜糊糊,草根扎嗓子,能吃好纔怪!”
傅奕蒙:“……”真是親兒子!
爲着安北邊境穩定,蕭燁這幾年倒是從來不克扣安北軍的糧餉,但災後百姓們流離失所,周鴻便下令將軍中糧草擠出來三分之二接濟了地方百姓,軍中將士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野菜糊糊成了日常主食,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葉芷青不便出聲,便用手勢向這父子二人表示一切安好,不甘寂寞的錦姐兒將跟在她身後的賢哥兒拖了過來,推推搡搡到了近前,隔着防護的木柵欄,她替賢哥兒問:“孃親,阿賢哥哥的爹爹怎麼樣了?”
見親孃呆站着沒吭聲,錦姐兒便自發找到了溝通的辦法:“孃親,若是阿賢哥哥的親爹好多了,你就點點頭;若是不好了,便搖搖頭。”
賢哥兒有兩日都沒有得到周鴻的消息,周浩安慰了他許久,都不能讓小少年安心,還是錦姐兒人小鬼大,拖了他過來。
“娘你快說啊,難道阿賢哥哥的爹爹不好了?”錦姐兒見葉芷青不言不動,心中焦急便催促了起來。
葉芷青搖搖頭,在賢哥兒臉色大變之時,忙又點點頭,惹的小少年眼淚都快急出來:“柳姨,我爹到底怎麼樣了?”
她回身奔進帥帳,提筆在紙上匆匆寫了幾個字,便折返回去,果真見傅奕蒙還帶着三個小孩子在原地候着,她將紙張提起來,但見上面寫着幾個頗有風骨的字:你父病情好轉,勿憂!
賢哥兒見不到周鴻,見到這幾個字也是親切的,伸手要去接紙,沒想到裡面的人卻將紙團巴團巴揉掉了,小傢伙呆呆站着,不太明白這是何意。
還是傅奕蒙見多識廣,從小也曾涉獵過家中醫書,安慰他道:“隔離的病人接觸過的物品都不能帶出來,你知道這個好消息便好了。”
次日傅奕蒙帶着倆小傢伙再來,賢哥兒便也巴巴的跟了過來,試圖聽到周鴻的隻言片語。
葉芷青倒是想告訴他,你親爹這兩日睜了兩回眼睛,意識正在回籠,說不得過兩日便能徹底的清醒過來,不必擔心,卻也只能繼續裝一個盡職盡責的啞巴,只在賢哥兒問起來時,點頭或搖頭,以此來減輕小少年的焦慮。
她眼睜睜看着周鴻有好轉之勢,一心想要前往翰海府,卻被傅巖攔了下來,只能在第四日目送着傅巖帶着連暉離開隔離的帥帳,由帥帳裡隔離的幾名全無症狀的護衛們護送他們離開。
傅老爺子就算了,連深知內情的連暉也忍心把她留下來,葉芷青內心裡不無安慰的欺騙自己:並不是我要留下來的!我只是奉師祖之命,留下來照顧周大將軍!我並非爲着一己之私,而是爲着安北千千萬萬的百姓,爲着安北邊境的穩定!
大約這個藉口太過冠冕堂皇,她在心裡重複默唸幾遍,竟覺得再正確不過,面對臥牀昏睡的周鴻,淘了布巾子替他擦手擦臉做起來竟然也平和無比。
她做的輕手輕腳,殊不知牀上的人在傅老爺子的湯藥之下病勢好轉,意識也終於清醒了許多,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臉上有個熱烘烘溼潤的布巾子擦下來,起先還當是護衛在幫他料理,尤其上吐下瀉之後虛弱的連句話也說不動,便任由那人動作。
但軍中護衛無論對主帥如何敬仰忠心,究其根本都是糙老爺們,洗臉若是沒將他禿擼下來一層臉皮,已經算得“溫柔”了,令他驚異的是,替他擦臉的這位手腳着實很輕,溫柔的都要讓他懷疑對方是拿他當小孩子來照顧了。
擦完了臉,她便順着下巴將他的脖子也輕輕擦了一遍,然後……對方握住了他的大手,開始拭擦每一根手指。
那一瞬間,仿似過去某個遙遠的場景被激活,久病的周鴻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反手握住了腕子,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喊道:“葉子!”
他喊的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自謂聲音極大,殊不知連日重病早將他所有的力氣都消耗乾淨,落在不遠處雲馳的耳邊不過是一句輕輕的呢喃,在葉芷青的耳中卻石破天驚,猶如晴天霹靂,將神魂炸了個粉碎。
她腕子被人握着,實則握着的那人力道極小,久病之人手上無力,她原本可以掙開的,朝後退去的同時竟然不曾用力掙開,只覺得腕上猶如烙鐵一般燙人,也不知是不忍還是不敢,竟然未曾掙開。
這麼一起一帶之間,周鴻睜開了眼睛,徹底清醒了。
不遠處坐着的雲馳聽到動靜擡起頭,頓時驚喜不已:“大將軍,您醒了?!“
他幾步便竄了過來,見到周鴻抓着柳姑娘的手腕,早知這位警覺性極高,大約是甫一清醒不太明白眼前的狀況,便爲他解釋:“這位是傅老爺子的徒孫柳姑娘。自大將軍病後不久,我師傅跟傅老爺子就來了安北,他們兩位守了大將軍數日,見大將軍病症減輕,憂心翰海府疫症,便先去了翰海府治疫,留下柳姑娘照料大將軍。”
周鴻分明不信,他擡頭對上一張垂下來的白色輕紗,眼前之人蒙着帷帽,將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可是方纔他分明感覺那便是葉子,閉着眼睛也覺得是她在照顧他。
多年之前,他曾經喝的半醉,她替他擦臉擦手也是這般輕柔,彷彿怕擦破了他的皮似的,那時候心裡多甜。
“你別騙我了!”他聲音嘶啞難聽,卻是久病昏睡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