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們兩人的反應,筱雨倒顯得豁達許多。
若是擱在從前,她不會將自己的性命看得這麼輕。因爲她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音訊杳無的爹孃兄長,羸弱幼小的弟弟妹妹,她無法拋下這些與她的今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血緣關係的人。而如此,這些牽掛都已經可以放下了,因爲能支撐起她整個家的人,已經歸來了。
“背上雖然沒有傷痕,但受創的時候很痛。”筱雨輕聲地開口說道:“聽說,這痛隨着間斷地發作,程度會越來越深。而且還無藥可解。”
“姑娘……”鳴翠眼眶瞪大,當中已蓄滿了淚水,雙手緊緊捂住了嘴,怕自己下一刻會失態痛哭。
曹鉤子的拳捏得死緊,半晌之後他方纔搖了搖頭,對筱雨說道:“世間萬物都相生相剋,怎麼會有無藥可解的毒?我不信……定是你醫術不到家。”
曹鉤子猛地站起身,哪怕是直立在危險的屋頂,他也絲毫不懼:“大晉裡尋不到良醫,便到海國尋海醫。海醫也解不了你的毒,那大不了就闖西嶺皇室。”曹鉤子惡狠狠地盯向筱雨,聲音不大,聽在耳中卻是重如擂鼓:“我認識的秦筱雨,不是會輕易放棄自己性命的弱女子!”
筱雨極緩極緩地擡頭注視着曹鉤子,眯着眼睛像一隻慵懶的白貓。她望着曹鉤子嚴肅的臉好一會兒,方纔“噗嗤”一聲笑道:“曹叔,我什麼時候說,放棄尋找解藥了?”
筱雨輕輕一嘆,埋下頭,用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極輕地道:“即便是這樣一條撿來的命,我也不會就這麼讓它輕易就沒了。”
待在屋頂曬了會兒太陽,筱雨一直微微眯着眼望着遠處的王城城門。密密麻麻的黑甲軍像螞蟻一樣渺小,他們組成的力量卻極大。
只會耍陰謀詭計,毒辣野蠻的紅門邦人,不會是黑甲軍的對手。
兩方的人數懸殊姑且不論,但看民心所向,紅門邦輸得乾淨利落。
在院中走了走鍛鍊了一會兒,筱雨又去馬廄看了雪驪,在曹鉤子的幫助下坐到了雪驪的背上,整個人趴在了自己坐騎的身上,手摟着它的脖子。
雪驪無比眷戀地磨蹭着她,筱雨輕言細語地同它說了很多話,待看到雪驪因刨土刨石而受了磨損傷的兩隻前馬蹄的蹄掌時,筱雨也禁不住紅了眼眶。
直到正午時分,鳴翠提醒她該用午飯了,筱雨方纔依依不捨地與雪驪道別,返回庭院用午飯。
鳴翠端上了清淡養身的膳食,鼻子還微微紅着,帶着哭腔道:“姑娘,多吃點,好補補身子。”
麗都王室奢華,倒也不愁食材。王室成員早就被王宮中的廚子養刁了嘴,御廚的手藝對筱雨而言,自不必說。
筱雨嚐了兩口,微笑着對鳴翠點了點頭。
正吃着,詹嘉低垂着頭朝筱雨邁了過來。筱雨早就耳尖地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擡頭邀請詹嘉道:“大……詹公子要是不嫌棄,和我一同用飯吧。”
鳴翠趕忙讓開位置,去給詹嘉添飯。
詹嘉略微不自在地坐到了筱雨的對面,仍舊是低垂着頭。
鳴翠將盛好的飯遞到他手邊,他方纔接過,微微擡頭看了筱雨一下,又迅速地低下了頭。
筱雨覺得好笑,不由說道:“詹公子不必拘謹,我用膳沒什麼規矩。”
“秦、秦姑娘……”詹嘉聲音倒是比筱雨還小,道:“這都已經正午了,大將軍那邊……”
詹嘉是麗都王宮的大王子,徵南軍人不認識他,可麗都王宮留下來的宮人中有很多都是認得他的。他如今身處麗都王宮,算得上是隻身犯險,在楚對部下有所吩咐之前,他不敢露面。
筱雨執筷的手微微一頓,然後理所當然地說道:“大將軍自然很忙,詹公子不要着急,待大將軍忙完了,一定會妥善安排詹公子的。”
詹嘉到底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雖然之前無比地堅信楚是個言出必諾的英雄,但事情一刻未解決,他仍舊不安。若是中間出了什麼岔子,例如被徵南軍的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將他就地斬殺,那也是有可能的。
詹嘉強壓住心裡的忐忑,精神壓力讓他食不下咽,即便鳴翠讓人準備的是麗都王宮中養身補身極好的膳食,也是詹嘉平素裡吃慣了的,但如今卻只讓他味同嚼蠟。
筱雨飲了半碗湯,見詹嘉也擱了銀筷,便讓鳴翠將碗盤撤了下去。
她周圍十步之內,便只有面前的詹嘉了。
筱雨拿巾帕擦了嘴,輕聲開口道:“詹公子,有關銀仙水的事情,還煩勞你,多告知一二。”
詹嘉心神不屬地“啊”了一聲,擡頭看筱雨面上雖懶懶,神情卻十分認真地看着他,他忙坐直了身體,磕巴了兩句後方才道:“不瞞秦姑娘,我對銀仙水的瞭解真的只有我告訴你和楚將軍的那些了……”
筱雨微微一笑說道:“我和楚將軍,在英薩開啓紫宸大殿密道的時候陰差陽錯地隨着他一同掉了下去,沿着有風口的地方一直往下,曾經見到過,呈圓錐形狀堆放起來的屍堆。屍堆的旁邊,緩緩流淌的,那便是銀仙水吧。”
詹嘉頓時一愣,臉上的羞愧一覽無遺:“從王宮開始建立起,那些負責建築王宮的工匠,多半都葬身在了地宮之中……銀仙水是用來隱藏屍體腐味的,爲此,幾乎所有先祖留下來的銀仙水,都被放到了那兒。秦姑娘看到的那些……有的是負責維修地宮的工匠,有的是偶然知道了王室秘密的宮人,還有的是爲了謀生,進王宮爲王室之人做事的平民百姓。”
筱雨微微挑了挑眉:“事關麗都王室富可敵國的私財吧。”
詹嘉眉眼一跳,卻也不打算在筱雨面前否認或是撒謊。他點點頭道:“王室之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殺死一批知道秘密的宮人和平民,以確保秘密能夠長久地隱瞞下去。”
“工匠乃是技師,他們就不怕將有建築能力之人趕盡殺絕,等哪日因無工匠修繕而致使麗都王宮整個坍塌?據我分析,地宮之中,王宮之中,機括機關應當數不勝數。”
筱雨望着詹嘉,視線並不迫人。可詹嘉卻愣是感覺到了一種驚人的逼迫力。
他艱難地嚥了咽喉,小小的喉結上下輕輕滑動。
“王宮初造時,王室許了大量金銀財寶,將各地的工匠都招徠了過來。因報酬豐厚,陸陸續續的很多工匠都有前來。可是漸漸的大家都發覺了,麗都王宮有些邪門,來修築和修繕麗都王宮的工匠,很多都一去無回。所以漸漸的,來麗都的工匠,尤其是大晉的工匠少了,甚至影響到孟陽、三元等其他南灣沼國。”
筱雨若有所思,低聲嘀咕:“這就是,南灣衆國中,有一技之長,尤其是修築方面有能力的工匠,少之又少的原因?”
詹嘉苦笑地點點頭。
筱雨嘆息一聲,這可真是蝴蝶效應了。沒想到麗都此舉,竟然間接地讓麗都落後於大晉不知道多少腳步。
“王室私財之事,我不問。”筱雨緩緩地說道:“昨晚情況發生得很突然,事情想必也說不清楚。我想問問你,銀仙水潑到我背上,到底對我會造成多嚴重的影響?還有,你憑什麼就斷言,它無藥可解?”
頓了片刻,筱雨說道:“詹公子想必還不知道,從海國傳來的楊梅瘡症,人們普遍都認爲它無藥可解,可我,把藥方研製出來了。”
筱雨不理會詹嘉驚愕至極的眼神,繼續說道:“我要知道銀仙水中,到底有些什麼樣的東西。這樣,我纔可以着手給自己,調配解藥。”
詹嘉像是看一個瘋子一樣看着她。
筱雨揚了揚眉:“詹公子似乎不相信我能解了銀仙之毒?是不是覺得,若是我真解出來了,麗都王室先祖都要氣得從地裡跳出來?”
“秦、秦姑娘……”詹嘉尷尬地說道:“不是我不信你,可這銀仙水,當真是無解的。”
“難道你要我接受,我往後的生命,便是一次痛過一次,最後劇痛而死?”筱雨冷嗤一聲:“還沒到認命的時候。”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詹公子不就是因爲不信命運就這樣決定了你的一生,所以纔在地宮中勇敢地選擇了和大將軍結盟嗎?若是認命,那便是卑弱之人,連爭取活命的資格都沒有。”
筱雨定定看着詹嘉,道:”現在,你能逐一回答我剛纔對你提出的問題了嗎?”
詹嘉動容地看向筱雨,忽然咧嘴笑了起來,雙頰的麻子隨着他臉邊頰肉的拉伸而遍佈鼻樑周圍,細滑的臉顯得他整個人十分年輕。
“難怪啊……”詹嘉意味不明地嘀咕了一句,對筱雨說道:“銀仙水潑到秦姑娘背上,會產生灼痛奇癢之感,但一般痛覺賽過癢覺,所以相形之下倒是不覺得癢了。如秦姑娘昨晚那樣,會因爲劇痛而失去意識和精神,但等休息一段時間後,劇痛消失,整個人又會跟從前無益。銀仙水入人肌理便會迅速滲入,秦姑娘後背應該毫無損傷,但衣裳有扭曲,那便是銀仙水急速滲入所造成的。此後,每隔一段時間,劇痛會再次襲來,且據說,一次比一次更痛。歷史之上被銀仙水潑到的人,其中一個是王室宗女,與平民男子私奔被抓了回來,在王室所有未婚女子當中施以銀仙刑,一個月後方才煙消玉殞。據說,她最後是忍受不住劇痛而自盡的,硬生生挖了自己的眼珠,流血而死。”
筱雨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變了。
詹嘉嘆息一聲:“秦姑娘,我說它無藥可解的確是沒什麼依據,因爲從它產生之日起,不管有沒有人研製過解藥,都從未有解藥問世。久而久之,它就已經成了無解之毒。至於銀仙水到底是由什麼調配的,這,更是失傳之謎,早就無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