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霞殿內,李衝父女相對而坐。李氏將方纔黑衣人所稟之事已盡道於李衝知曉。
李衝乃身經兩朝之人,早年得先太皇太后隆寵,視作腹心之臣,自是深知先太皇太后馮氏與先帝獻文皇帝間潛移陰奪,母子反目之事。
雖說天家父子不同尋常百姓之家,然此時知悉太子欲聯絡宗親謀反,李衝仍覺心下大驚。
見李衝面色凝重,李氏開口道:“女兒本不願驚擾父親,然茲事體大,女兒不敢擅做決斷,故而請父親前來相商。”
李衝輕嘆一口氣,道:“臣只知太子年少輕狂,卻未料及其竟有篡位之心…元隆膽敢挑唆太子行此忤逆之事,其罪可誅,禍及滿門。”
李氏道:“女兒有一事不明,這元隆雖爲宗親,卻已是五幅之外,其有何能可說服宗親,令彼等爲太子所用?”
李衝道:“陛下大行漢革,雖有利於天下一統,然陛下令鮮卑族人異姓氏、着漢服、習漢文,用力過急,反倒令彼等心生怨氣…這元隆定是以廢新法復舊製爲由,拉攏宗親舊貴,令彼等爲其所用。”
李氏道:“那依父親之見,太子勝算幾何?”
李衝不假思索道:“天下兵馬六成握於陛下手中,且大魏錢糧多出河洛,彼等又如何對抗陛下?太子此舉無疑以卵擊石。”
李氏疑道:“那元隆豈能不知此間之理?緣何還教唆太子以蚍蜉之力撼參天之樹?”
李衝搖了搖頭,道:“元隆自是明白此間利害,只此人抱殘守闕且自命不凡。陛下雖手握重兵,然多數將士爲鮮卑子弟,元隆若得宗親支持,許會有倒戈之士…元隆定是因此而存僥倖之心…”
“太子少不經事,倘若當真事成,必對元隆言聽計從…如此一來,這天下豈不爲其所有?”
李氏望着李衝,道:“依父親方纔之言,女兒當作何計?”
李衝微蹙雙眉,道:“右昭儀乃陛下姬妾,自當與陛下同心同德,榮辱與共…如今太子謀逆,你豈可隱瞞不報?”
李氏冷冷道:“陛下眼中只有那個再醮之婦,何來女兒半席之地?女兒與太子結盟日久,太子亦曾允諾力薦吾爲皇后。太子既以儲君之身起事,那便是得了天下亦當奉吾爲太后…”
“倘若太子事敗,吾只佯作不知。陛下倚重父親,到那時,父親再聯絡羣臣舉薦悌兒爲太子,吾便可穩登鸞位,如此豈非一舉兩得?”
李衝爲人雖具私心,然對元宏倒是頗爲忠心。聞李氏之言,李衝沉下臉來,肅色道:“右昭儀身爲妃嬪之首,如今又執掌宮權位同副後,理當忠心陛下,秉禮守度,怎可道如此糊塗之言!”
“所謂妻憑夫榮,母以子貴,右昭儀仰賴陛下,方有今日之殊榮。倘若太子事成,右昭儀當真以爲可享太后之尊?”
冷哼一聲,李衝又接着道:“元隆忌憚臣,自不會令太子奉右昭儀爲太后…”
李氏打斷道:“父親方纔認定太子謀逆乃以卵擊石,既如此,吾方纔所計又有何懼?吾不過內宮女眷,又豈會知太子蓄意謀逆之事?太子當真事敗,陛下亦不會怪罪於吾。”
李衝道:“陛下如今往嵩山祭天,隨行不過三千騎羽林衛,太子意欲謀反,我等怎知太子究竟有無弒父之心?陛下若遭遇不測,於我大魏便是天崩地坼之事。”
望着李氏,李衝繼而又點撥道:“右昭儀既有心助七皇子奪儲,僅憑臣三言兩語又豈能如願?”
李氏亦是精明之人,當下會意:“女兒愚鈍,幸得父親指點!只茲事體大,由何人爲陛下傳訊方爲妥當?”
李衝略一思忖,道:“事關社稷與陛下安危,怎可假手於人?陛下儀仗重重,車隊定是速緩。臣即刻動身,快馬加鞭,不出半日便可面聖…”
太子府邸,萱紅已將右孺子鄭蕎猜測之事道於中舍人陸琇與中庶子高融知曉。二人皆受命於皇帝,行督導太子之責,聞萱紅之言,霎時白了面色,只覺不寒而慄。
待遣走萱紅,陸琇與高融定了心神,方商議對策。
陸琇乃八部宗親步六孤氏嫡支子弟,聞太子欲聯絡宗親起事,唯恐皇帝罪及其族人,故而力主上稟。
高融亦知事態嚴重,卻不願皇帝父子反目,故而欲面見太子,曉以利害,以令其可懸崖勒馬。
二人平日裡相待以誠且道合志同,現下里雖各持己見,卻知事關社稷,不可以一己之私而論,故又同諮合謀,求大同存小異,定下應對之策。
事不宜遲,二人起身離席出了當值處,便往太子寢殿求見。
除去朝會,陸琇與高融鮮少同時求見。此時見他二人一道前來,元恂疑道:“你二人深夜前來,所爲何事?”
陸琇作揖道:“太子,若非急務,臣等萬不敢深夜叨擾。”
元恂一臉不悅,道:“急務?有任城王與彭城王在,何來急務由吾處置?罷了,罷了,爾等且道來於吾聽聽。”
陸琇提綱挈領,道:“這兩日太子可是欲離京出行?”
元恂聞言一怔,料想定是鄭蕎將此事道於彼等知曉,心下恨恨,道:“賤婦!竟敢搬弄是非!”
陸琇亦顧不得替鄭蕎辯解,接着道:“太子這是當真要離京?太子您乃國之儲君,發言慮事當謹而慎之…”
不及陸琇言罷,元恂便打斷道:“你既口口聲聲稱吾作‘太子’,那便不該以下犯上來質問於吾!”
陸琇道:“臣與中庶子受命於陛下,雖爲太子幕臣,卻有督導之責…太子如今監國,若無陛下旨意擅自離京,那便是欺君之罪啊!”
元恂冷哼一聲,道:“監國?吾擔監國之名,何來監國之權?阿耶令爾等行督導之責,不過是令爾等監視於吾…吾名爲大魏太子,實同階下之囚!”
陸琇正欲開口,便被高融輕拉衣袖,陸琇會意,垂首不語。只見高融行前半步,作揖道:“臣等雖奉旨跟隨太子,然這些年與太子朝夕相處,早已同舟共命,休慼與共。”
擡頭望着元恂,高融又接着道:“臣早年奉陛下旨意,隨咸陽王與隴西公一道爲太子營建府邸,陛下特囑一應園林建築、陳設佈置皆以宮庭之制,由此可見陛下待太子疼惜與倚重之情。”
元恂不以爲意:“你毋需與吾道此些虛表之事…阿耶整日裡面命耳訓,對吾疾言厲色,言笑不苟,何嘗有半分父子情義?”
高融勸解道:“太子乃我大魏儲君,日後當承繼大統執掌江山,陛下待太子與他人不同,乃爲太子可砥礪德行。”
元恂此時已心生厭煩:“吾既爲儲君,便該立威於衆。然阿耶日日朝督暮責,吾雖身處高臺,卻是如履薄冰…此種儲君,不作亦罷!”
元恂愈想愈惱,自其受太子印璽以來,事事處處皆須上稟,從未有獨自料理政務之機。如今受了元隆挑唆,心內更是萌生恨意。
此時見陸琇與高融二人無半分偏袒之意,更是怒從心來。擡起一腳將几案踢翻,元恂道:“滾!都給吾滾了出去!”
高融與陸琇相視頷首,伏跪於地,齊聲道:“太子息怒!太子當知陛下爲君爲父,太子出言不遜已是大逆不道…太子倘若執意離京,臣等便以死謝罪!”
元恂又驚又怒,正欲再度發作,忽想起元隆所囑之言。元恂雖行事魯莽,然此事涉身家性命,不得不斂了怒氣,佯作受勸,道:“罷了,罷了!吾不該見阿耶責備之嚴而心生怨忿。吾本無離京之意,不過與右孺子脣齒之戲,爾等毋需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