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臨近,白天的日子越來越長,羽汐便又養成了午睡的習慣。每天裡除了吃那些形形色色的補湯補藥,便是睡覺了。
搬一張搖椅,置於陰涼的葡萄架下,桌邊燃一爐驅蟲的香草,案几上擱一長長的輕柔羽扇,煮一壺茶,置一卷書,便是一整天。
阿俏有時候坐於側旁繡花,有時翻看醫書,再不然便是拿出幾許藥草細細地搗成細末,兩人不言不語,相對無言。羽汐若有什麼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阿俏便能心領神會,辦得妥妥帖帖。
外人看她們,就像是一幅靜止的圖畫,年年歲歲,日日夜夜書寫着相同的篇章。
李承涵倚在花牆下,看着,沒有動。那幅畫和諧靜謐得讓他不忍打破。時間如果能夠天長地久地停在這一刻,其實,也並不壞,甚至可以稱爲永恆。
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掌壓在了他的肩上,他一驚,回頭,看見自己的二哥正用深邃的眼睛探究他。
他略尷尬地笑一笑,指着羽汐的方向說:“嫂子睡着了,不想打擾她。”
“嗯,她最近總是嗜睡,安容告訴我說,太子妃一天十二時辰,有八個時辰都在睡覺。”
“有沒有請御醫看看,會不會是身體有什麼毛病?”李承涵顧不得李承嗣會不會有什麼猜忌,只是關心着羽汐。她說過的,他們是朋友,能與她做朋友,他覺得很滿足,就做朋友便好,能夠這樣遠遠地看着她,偶爾跟她說上一二句話,他便覺得一生也不是那麼乏味。
“放心,她的身體沒有問題。”李承嗣寬容地笑了笑,並不有因爲自己的弟弟所表現出的對嫂子過分關心而心存芥蒂,“大概是累吧,身子又虛,便嗜睡了。”
“二哥。”李承涵喊住想要往羽汐方向走的李承嗣。
“三弟有話不妨直說,我們兄弟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李承嗣的眼神坦誠真摯。
“嫂子她不適合做皇后,二哥心裡也有更好的人選。不如……”
“你是替誰來做說客的?”李承嗣皺眉打斷她的話。
今天朝堂之上,就有提出皇后人選的問題。這本來是一個不需要多議的話題,自古以來,太子妃都是順理成章做皇后的,可是羽汐的身份太特殊,遵照古律,她早該廢黜。父親偕同大皇子謀反,還是主謀,按律應該誅連九族,現在她還穩穩當當地做着太子妃,這在別人看來,便是太子念舊情,海納百川。後來,南宮羽軒平定東洋倭寇有功,在外人看來,也只不過將功贖罪,減輕了南宮家的罪孽而已。若讓南宮羽汐以此便穩居皇后寶座,實難說服衆臣。
“臣弟一回宮,便聽到二哥與嫂子伉儷情深,夫妻恩愛,這實在是我大風之福。若二哥與嫂子能夠如此天長日久,臣弟自然十分祝福。可是,二哥是未來的君王,自來君王不專寵。現在情深,難免爲他日種下禍根,嫂子不會勾心鬥角,不懂人情世故,況且……況且二哥從未想過要她孕育子嗣,她一個孤身女子如何能在這後宮中立足?若她不居那位,不得那寵,只一心在這宮裡了此一生,也許,她還能平平安安,心無掛礙。”
李承涵凜然無懼,把自己的心裡話全部如倒豆子般,噼噼啪啪全倒了出來。
“有我護着,她怎會有事?”李承嗣的臉色鐵青,額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在這個弟弟面前,他的情緒最不控制,自然外露。
“二哥”李承涵苦笑,“二哥能護她一時,豈能護她一世?父皇是怎樣愛蘭妃娘娘的,蘭
妃娘娘不是也未到三十便死了嗎?”
“放肆,你怎麼能拿汐兒與那下賤女人比!”
李承嗣雙眼充滿血絲,聲音生澀,怒氣衝衝,他一手揪住李承涵的衣領,暴怒的手青筋鼓起,似乎要把眼前自己這個親弟弟撕碎。
羽汐一個激凌醒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問阿俏:“怎麼啦?”
阿俏努努嘴,指了指遠處的兩人,對羽汐說:“太子殿下想殺了涵王殿下。”那語氣竟然是譏誚的,毫不關己的。
“爲什麼?”羽汐從搖椅上下來,身體還有些晃盪,阿俏趕忙扶緊她。
“不知道。”阿俏不屑,這些事情,她不趕興趣,沒那份閒情逸致是探聽。
“扶我過去看看。”
“小姐,讓他們鬧吧,鬧鬧便好了,那是人家兄弟間的事情,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是啊,那是人家兄弟間的事情,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想着憐心,想着李承涵,羽汐又有些不忍。憐心愛着的男人,至死都想看一眼的男人,她可不能讓他死在自己的院門口。
“你們怎麼啦?”
羽汐出現的時候,李承涵的臉色已經漲得發紫,聲音已經不暢了。可是,他依然沒有求饒,也沒有掙扎,只用那雙與李承嗣極相似的眼睛平靜地看着自己的二哥。
聽到,羽久的聲音,李承嗣的手略滯了滯。
“李承嗣,你快鬆手,他要被你勒死了。”羽汐睜着大大的眼睛難以置信地走過去,要掰李承嗣的手。
李承嗣手一提,把李承涵甩到了另一邊,羽汐連他的手都沒有挨着。
“他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心裡裝了另外一個人還不夠,還要想着他?”
他的語氣很不善,臉色也陰陰沉沉的,說出的話陰鷙且嗆人。
若是別人聽到這話,也許會氣得吐血,可羽汐卻笑了。那笑噙在嘴角,淡雅如菊。
“你若要殺他,別在我院裡,到別處去吧!我怕我死了下地府以後,憐心問我‘姐姐,你爲什麼見着涵王爺被勒死都不去救一救’,我怕到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聽到這話,李承嗣把李承涵高高地提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三弟,我警告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女人,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李承涵摔在地上很狼狽,乾淨的袍子上沾着塵土。因爲被勒得久了,呼吸便很急促,坐在地上踹了半天,氣息還是粗重的。
“知道了,二哥既然不想聽,臣弟不說便是。”
“哼。”李承嗣一甩衣袖,重重地哼了一聲,擡走便離開了幽竹苑,臨走前,還用森冷的眸子看了羽汐一眼。
羽汐只恬淡地對他笑了笑。
李承涵依然坐在地上,微仰着頭對羽汐說:“他們都說你們關係很好,破鏡重圓了,說二哥更是要把你寵到天上去了,夜夜宿在你幽竹苑不說,還事無鉅細,一一親自過問,是這樣的嗎?”
“你說呢?”羽汐笑而不答,反而反問道。
“我看,有些事情你親眼看見未必是真的,你親耳聽到也未必是真的,只有身臨其境,用心感受的,纔是真的。”李承涵伸出一隻手,等着羽汐來拉他一把。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博學善思的哲人了?”
羽汐拍開他的手,轉身便進了院內,重又躺回了椅子上。
李承涵收回手,從站上起
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也往院內走去,在矮几上一屁股坐下,端起一杯茶便喝了下去。
“唉,等等。”羽汐想要阻止他,已經來不及了,一杯茶已經被他吞進了肚子裡。
“怎麼啦?”李承涵有些疑惑地說,“嫂子不會小氣地連一杯茶都不捨得給我喝吧?”
“那個杯子是我喝過的。”羽汐頗有些無奈地說道。
李承涵這才後知後覺地看了一下几上,只有一個懷子,果然是羽汐用過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很快又興高彩烈起來,因爲羽汐沒有生氣,他用她喝過的杯子喝茶,她卻沒有生氣,這點讓他很高興。
“來找我有事嗎?”羽汐淡淡地問。
“這叫什麼話,我一回京便來看你這個朋友,你卻問我,來找你有事嗎?這不是成心讓我傷心嗎?要知道我一個人在青州那樣一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過了那麼久,你不來安慰安慰我便罷了,我今天回來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太不把我這個朋友放在心上了?”
李承涵似模似樣的說着控訴的話,羽汐卻只淺淺地笑着,等他說完,她才淡淡地說:“你在青州不是過得很好嗎,有嬌妻相伴,哪裡還會想得到我這個朋友?”
“喂,你別誣賴我好不好?什麼嬌妻不嬌妻,悍婦好不好?連憐心的一半溫柔都沒有。”李承涵原本大聲地說着,等看到羽汐眼裡那一抹憂傷的時候,便突然住了嘴。
憐心,他突然也好想那個從來都不會大聲說話的溫柔女子。
“別拿霍敏與憐心比,她不配。”羽汐冷冷地說道。
氣氛因爲盧憐心這個名字,變得有些沉悶冷清。兩人都不說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承涵想着,就是那一天,憐心難產,羽汐失去了她的孩子。
羽汐想着,就是那一天,憐心難產,李承涵卻娶着他的正妃。
最後還是羽汐打破了這份壓抑的沉默。
“剛纔李承嗣爲什麼會那麼生氣?”
“因爲你啊,他以爲我對你存着非分之想,警告我來着。”李承涵開玩笑着說道。
“呵,不勝榮幸啊!”羽汐一臉假笑,若說李承嗣會因爲這個要殺自己的弟弟,她是怎麼也不會信的,“他說,以後別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指哪個女人?”
李承涵苦笑,他真的是覺得導致李承嗣真正生氣的原因,還是因爲他勸他不要立羽汐爲後引起來的。他不明白,若羽汐對於李承嗣來說,真的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爲什麼還要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去。皇后之位,對於一些人來說,是無上的榮耀,而對於羽汐來說,很有可能變成無法躲避的災禍。保護一個女人最簡單的方法,不是給她權位,而是給她幸福。羽汐要的,大概是一個自由舒適的環境吧!就像這幽竹苑。他覺得羽汐只適合待在幽竹苑,未央宮那種地方太輝煌,太淒涼,不適應羽汐。
看李承涵只管自己亂想,不回答問題,羽汐用腳輕輕踢了踢他,他這纔回神。
“蘭妃。”他沒有隱瞞,略帶苦笑地告訴羽汐。
“蘭妃娘娘,李承昊的母妃。”
“嗯。”李承涵有些懶洋洋地靠在几上,盯着茶爐裡的爐火出神。心裡想着,全大風也只能找出一個南宮羽汐敢這樣直呼他們兄弟的名字了。
李承涵,李承涵,他覺得有一個人這樣叫自己的名字,其實挺舒服的。不知道,二哥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