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爪炎龍。落瑤心裡咯噔一聲,按人間的規矩,這是帝王家的圖騰。
因爲清乾天的寧家是上古時期的真龍裔脈,所以凡間的人對龍有着近乎狂熱的崇拜追求,都以龍爲皇親貴族的象徵。
她突然想起前幾日在段府時,段詢似乎就是因爲京城來了個大人物而差點大亂陣腳,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應該大有來頭。
落瑤暗自感謝林嬸,教她從服飾上識別皇族的身份,讓她一眼看出這人不簡單。只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道個謝就走,還是請他喝杯茶?人家……應該不稀罕喝茶吧?
思考了半晌,落瑤才察覺到兩人依舊維持着剛纔的姿勢,她忙掙開他的懷抱,說道:“謝……”
擡頭看到他的臉時,另外一個“謝”字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此刻應該在清乾天的耀清宮裡批閱奏章,或者在他的前殿煮酒下棋,而不是在凡間,跟她以這樣的方式相逢。
他的膚色比之前略黑了些,但是顯得人更精神了,她從未見過他穿墨綠色,只覺得這麼老氣橫秋的顏色,居然也能被他穿得勾人心魄。
落瑤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說不出任何話來,難道跟他打招呼,天君你也來凡間買東西啊?還是問他爲什麼來這裡?是爲了來找她?
落瑤一想起他跟蔓蝶的那場婚禮,心裡一陣難過,算了,別自作多情了。
面前的男子看到落瑤一直看着他,愣了愣,隨後輕輕放開她,微笑道:“姑娘沒事吧?”
他笑起來的樣子,跟以前一樣,長長的丹鳳眼略微拉長,弧度優美地彎着,黑翟石一樣的眸子深邃無底。只是眼前的這個笑容裡,多了七分隨意和三分輕佻,說不清楚的熟悉,說不清楚的陌生。
落瑤顧不得欣賞眼前的美色,她腦中只有一個問題,他剛剛稱呼自己什麼?
姑娘?這算哪門子稱呼。
落瑤原本的心有慼慼被這兩個字一下子澆得拔涼拔涼的。
“祁遠,你……”
男子又愣了愣,嘴角的笑意不變,善意地解釋:“姑娘大概認錯人了,我不叫祁遠。”大概美女犯錯誤總是更容易被人原諒,他自己都不明白爲何被當成了別人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開始自我介紹,“在下高陵宇,來自京城。因爲家裡排行第六,若不嫌唐突,可以叫我六公子。”
複姓高陵?跟皇帝高陵南一個姓?落瑤看了看他的服飾,還六公子呢,這行頭,擺明了是六王爺吧。
只是……他爲何要裝作不認識她?難道有什麼隱衷?可是他的臉上,似乎不像有難言之隱,再者,祁遠何時有了凡間六王爺的身份?
落瑤呆呆看着他,猶如一隻呆頭鵝。
六王爺高陵宇大概平時看慣了少女少婦們對他的花癡相,加上他一向對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自發自覺地把落瑤的驚呆狀也歸爲花癡的一種,他極其有耐心地又問了一遍:“姑娘沒事吧?”
呆頭鵝搖了搖頭。
“那,姑娘能否先放開我的袖子?”
落瑤的眼裡難得一陣慌亂,迅速地放開他的胳膊。
他穿着墨綠色的衣袍,這種深顏色的布料好是好,但是有個缺點,一遇上水,顏色就會變深,方纔他救她的時候難以避免地沾了幾滴水,肩上幾塊斑駁的水漬十分顯眼。
落瑤又看了看他袖子上被她抓出來的皺巴巴的褶皺,本來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但是一想到他跟她裝不認識,心裡的內疚感瞬間蕩然無存,她咬着脣道:“你,真不是祁遠?沒有騙我吧?”
高陵宇好笑地看着她:“聽姑娘如此執着地問這個問題,我倒有點羨慕這個叫‘祁遠’的人,這人是否不大正常啊,有如此豔福不享,叫姑娘如此掛念……”
落瑤心底猛地一沉,看來,他真的不是祁遠,祁遠從來不會用這麼輕佻的語氣說話,況且……她看了高陵宇一眼,哪有人會說自己不正常呢?
這時,有個護衛模樣的人過來,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隨後跟他微微頷首,落瑤方纔倒沒注意,這時才留意到他身後跟了兩個穿着便衣的侍衛。
高陵宇馬上對落瑤抱了抱拳,“姑娘沒事就好,我有事要先行一步,告辭。”不等落瑤反應過來,他已經大步流星揚長而去,腳步雖然略顯急促,卻依舊沉穩從容。
這人,連告別都這麼幹脆利落,剛纔搭訕的樣子,要叫人懷疑是否是個久經花叢的花花公子,落瑤看着他腳下生風的樣子,大概是遇到什麼急事了吧。
她不由自主想追上去,卻突然發現雙腳居然不能動了,再使勁擡了擡腳,果然像被釘在地上一樣紋絲不動,心裡頓時咯噔一聲,糟糕,肯定是有人在她剛纔不注意時,動了手腳。
街上人來人往,沒人發現落瑤的異常,倒是剛纔樓上潑水的小二特地下來賠罪。
“姑娘,非常抱歉,剛纔沒看清樓下有人,我們掌櫃的請你過去喝杯茶壓壓驚。”小二極爲誠懇。
難道是這個小二施的法術?似乎又不是,這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若是平常,落瑤也許會去喝個茶聊個天,可是她現在根本動不了,只想打發他快點走。
還好上半身是可以動的,落瑤擺擺手:“不用了這位小哥,我沒事,替我謝謝你們掌櫃。”施法的人很奇怪,似乎只想讓她不能走,所以她的上半身是能動的。
小二又客氣了幾句,見落瑤腳步都不曾動過,搖頭嘆着回去了,果然美女不是這麼容易被搭訕的。
落瑤鬆了口氣,她屏息斂神,把所有凡人一一過濾,一縷縷地尋找不對勁的地方。
目光巡視了一會,眼神落到一個水果攤子後面的大籮筐上。
此人不是妖,也不是魔,依稀散發出來的絲絲縷縷,倒像是幾分仙澤。
那團陰影大概受不住落瑤這麼直勾勾的注視,顫巍巍地晃了晃,隨後,水果攤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個明顯是女扮男裝的人,哆嗦着從他腳邊的籮筐裡鑽了出來。
此人落瑤認識,是清乾天掌管命格的司命女君。
所有人都知道此君的一大愛好是,女扮男裝。她平時書寫命格之餘,酷愛扮成年輕男子的模樣到處遊玩,美其名曰體驗生活,一手蹩腳的易容術不知是跟誰學的,每次都讓人不忍直視,她自己倒是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衆仙礙着以後下凡歷劫還要她手下留情安排個好點的結局的份上,都不敢提醒她,於是,司命神君在易容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落瑤就這麼看着□□的司命君,穿着男人的服飾一路小跑朝她奔來。
司命急急忙忙跑到她跟前,頭上用來束髮的金色絲錦飄到眼前,她胡亂用手撥拉到後面,也不顧是在大街上,對她行了個大禮,才道:“公主見諒,方纔事出突然,不得已才鎖住公主的雙腳。”
這句話的意思是……落瑤暗暗動了動腳,果然已經解開了。
她瞅着司命頭上金光閃閃的絲錦和腳上同樣閃閃發光的金絲靴,暗自替清乾天掌管神仙們儀容的司容神君汗顏了一把,顧不得批評她的品位,皺眉道:“什麼事出突然?你怎會在這裡?”
司命猶豫了一會道:“小仙其實是一路跟着天君來的,沒想到公主也在此處,實在是多有得罪。”
落瑤看了看高陵宇走遠的方向,問道:“那個高陵宇果真是祁遠?這到底怎麼回事?”
清乾天的人都知道,眼前這位公主是天君放在心尖上的人,司命一時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實話,她思考了一瞬,爲難地道:“這個……小仙不敢說,”見落瑤臉色不對,馬上道,“公主請放心,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天君最近在歷劫,小仙怕天君出什麼狀況,才一直跟着。”
“祁遠爲什麼歷劫?”
“這事事關重大,小仙不能透露過多,請公主體諒。天君犯錯,與人同罪,這是老天君定下的規矩,我們都是奉命執行。”
落瑤奇怪道:“這事程譽不知道嗎?剛纔沒見着他。”
“程譽仙官知道有這麼回事,但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事情,小仙也有好幾天沒見着他了。再者,歷劫這種事情,只能靠天君自己完成,旁人幫不了他。”
“他下凡前,是不是連原本的記憶都消除了?”
“是。歷劫期間,前塵過往的記憶都會臨時消除,天君下凡前也是同意了的。”
落瑤喃喃:“怪不得,他對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公主不要擔心,這個歷劫很快的,只要不受干擾,順順利利地死掉,就可以迴天上了。”
……
一陣風飄過,司命頭上的金色絲錦第三次甩到她額前,落瑤看到她不耐其煩地再次往後撥拉了一把,道:“方纔小仙是怕公主引起天君潛意識的記憶,纔出此下策鎖住您。”
落瑤頭疼地揮揮手,“我知道了,既然是天上的機密,就不用跟我說這麼多,你去做你的事情吧。”
司命感激地看了落瑤一眼,看她的架勢,似乎又要跪下來行禮。
落瑤忙抓住她胳膊,“這裡是凡間,天上的那一套就收起來吧,我還有事,我們就在此分別。”
司命點點頭剛要走,落瑤又叫住她:“對了,你也別跟任何人說我在這裡,尤其是天君神魂歸體後,你也不能說。”
司命看了看她,馬上露出一副恍然的樣子,諾諾地答應。
落瑤知道憑着司命君的想象力,肯定又在腦補祁遠跟她和蔓蝶之間的三角關係了。
落瑤咳了一聲,理了理衣襟,狀似無意地道:“你若是跟任何人說起我的行蹤,我就說你利用職權,藉着到凡間來體驗生活的幌子到處逛街,還偷吃人家水果攤上的櫻桃。”
倒黴催的司命愣了愣,似乎不敢確定這話是從眼前這位巧笑焉兮的公主嘴裡說出來的,當下被拆穿,她尷尬地笑了兩聲,頓時沒影了。
落瑤已經沒心思買東西,她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思來想去,還是想不出祁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纔會到凡間來歷劫。
接下來的幾天,落瑤都不敢出門,唯恐遇上高陵宇,不過她後來又自嘲地想,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怎會一直在街上逛蕩呢。
正如落瑤所想,這個六王爺行事似乎格外低調,自從那次在大街上一別,落瑤果然沒再見過他。
他在城中的這段時間,各城門處只是比往常多了一些士兵把手,其他倒也瞧不出什麼特別。那些只關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有親王駕臨這座小小的城。
落瑤心裡一陣唏噓,也不曉得祁遠的這個劫會如何開始,如何結束,她只能在旁邊無能爲力地看着事情的發展。更奇怪的是,這幾天無論她怎麼打聽,都挖不到一星半點跟六王爺有關的事情,只探到這位王爺在京城衆親王中,是最風流倜儻,最平易近人,也是過得最肆意瀟灑的一個。
在吉祥店鋪的後門那兒,有一條專門用來擺攤的後巷,擺攤的都是些相互認識的街坊鄰居,反正平時在家沒事幹,他們就在巷子裡一邊擺攤一邊嘮嗑,權當聯絡感情。別小看這樣的小攤子,卻是各種小道消息八卦流言的駐紮陣地。
落瑤很想去打聽一番,可是又不能毫無理由,正想尋個由頭出去,她一擡頭瞥見鼕鼕,走過去問他:“最近缺什麼東西嗎?需要孃親給你買點什麼嗎?”
鼕鼕剛問林方遲借了本畫本,全篇都是圖畫,看得正高興:“沒有啊,不缺。”
落瑤繼續提示他:“嗯……你練字的簿子夠用嗎?筆墨用完了嗎?”
鼕鼕擡起頭來看了看她:“夠啊,夫子上次給我們發了好多。”
落瑤:“……那麼,你的……”
鼕鼕打斷她,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什麼都不缺啊孃親,倒是你,也不學珍珠姐姐打扮打扮,你看她頭上身上都亮閃閃的,你也給自己添點什麼首飾吧。”
“……”小孩子的品味果然很特別。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她怎麼沒想到去給自己買點首飾呢。
落瑤心裡打着小九九出門,在一個首飾攤子面前蹲下,裝作非常懂行情地東挑西揀,心裡嘀咕着,這年頭,賣首飾的居然是小夥子。
那攤主小夥嘴巴甜,“姑娘,買耳環嗎?買二送一。”
落瑤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好啊,你幫我挑一挑,我喜歡白玉的,中間嵌一顆珍珠,最好是外面鑲金的。”她隨口說了幾句,再次在攤位上掃了一眼,嗯很好,絕對沒有這樣的款式,可以讓他找一會了。
小夥子愣了愣,馬上起身在攤子上找了一會,果然埋頭去他身後的大包裡翻去了。
旁邊有個賣胡蘿蔔的大媽正在嗑瓜子,一邊嗑跟另一邊玉米攤上的姑娘嘮嗑:“小離啊,你這賣完最後這袋子玉米,今天就可以回去了吧?”
那個被喚作小離的姑娘道:“可不是,早知道今天賣貴點了,誰曉得這幾天這麼好賣。”
大媽吐了些瓜子皮,道:“我也是,就剩這麼幾根了,”她踢了踢腳邊的麻袋,那麼大的一個袋子,裡面只有四五根胡蘿蔔,看來生意不錯。
“這幾天蔬菜都賣得很好啊,你看對街也是。”小離指了指對面的丁字路口,從這個角度能看得見對面的蔬菜攤子的買賣情況。
大媽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蹲下去理了理袋子:“那當然,聽說這幾天城裡有大人物來,全城都戒嚴啦,農民們進出很不方便,連帶着蔬菜的價格也上漲了。估計過一段日子就會恢復正常了。”
終於到重點了,落瑤全程豎着耳朵,哪怕漏掉半個字。
可這時,那賣首飾的小夥子偏偏湊過來,笑眯眯地對落瑤道:“姑娘,我這有一對你剛剛說的耳環,你看看。”居然真翻出來一對白玉珍珠嵌金的耳環,落瑤抽着嘴角接過耳環,是什麼樣的人這麼變態會把這三樣東西果真用在一幅耳環上啊。
她打量了一會這幅耳環,果然是剛纔說的樣子,可是她還想聽旁邊的大媽下去呢,不好直接買了就走,於是裝作仔細打量做工有沒有瑕疵,一邊繼續聽着那兩人說話。
那個叫小離的姑娘似乎看了落瑤這裡一眼,目光在那對耳環上掃了掃,對大媽道:“到底是什麼大人物來了啊?”
大媽不知從哪又抓了一把瓜子出來:“這個……倒不清楚,好像從京城裡來的。”
小離狐疑道:“京城裡來的官啊……那可是大官。可是來我們這麼小的地方做什麼呢,難道……”她做了個誇張的手勢。
落瑤被她驚了一下,手一抖,耳環掉了下去。
聽得小離說道:“莫非我們侯爺要升官了,他是來考察嗎?!”
落瑤滿頭黑線,這什麼跟什麼啊。
大媽這時笑了一聲,“這我哪知道,不過我知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可不希望段侯爺走,是吧。”
小離嘆了一聲:“當然啦,若是侯爺一走,不知道多少姑娘的心要碎成渣渣了。”落瑤再次肯定,這個小離肯定是段詢的死忠粉。
眼看話題已經往無法挽回的方向沒頭沒腦地發展了,落瑤估計在這裡呆到黃昏也聽不到什麼有價值的內容了,心裡不免有點遺憾。
她對小夥子道了聲謝謝,付了錢就走。
“哎姑娘,你的耳環還沒拿呢。”
“不要了,送給你用吧。”
“……”
落瑤沒聽到想聽的,胸悶地走了幾步,又想着反正出來了,又順便去了幾個茶樓,一番走動下來,都不曾聽聞“六王爺”之類的字眼。看來,要麼是段詢封鎖了消息,要麼是六王爺他自己授意隱秘行蹤,反正這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在這座小城神隱了下來。
祁遠,這世間凡塵千千萬萬處,我都打算忘記你了,你爲何還要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