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天,耀清宮外,一抹火紅的夕陽西斜,照亮了無邊的天涯,也灼燒着斷腸人的心。
祁遠站在宮外的蓮池邊,低頭望着水裡的鯉魚,邊拿着魚食餵它們。
仙官程譽俯首靜靜站在一旁,提着魚食袋,看着此時此景,心裡一陣唏噓。
記得天君選妃大賽前,落瑤公主也在這兒跟天君餵魚,彼時的天君意氣風發氣宇軒昂,公主娉婷玉立風華正好,兩人倚在欄杆邊談笑風生的樣子不知羨煞多少人,可如今……
自從公主消失,祁遠像是被抽走了陽光和空氣,全身都透着陰冷的涼意,讓人看着就透不過氣,整天魂不守舍,外人看不出什麼,可程譽知道他現在跟一具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
其實白天的時候天君是很正常的,程譽偷偷看過祁遠批的摺子,條理清晰無懈可擊,可是每到晚上沒人的時候,程譽就會聽到他開始神神叨叨,剛開始以爲他在和什麼人說話,他按捺不住好奇,藉着端茶的空隙偷偷進去看,這才發現祁遠是對着鏡子在說,依稀聽到幾個“瑤瑤”、“你在哪”、“我後悔了”之類的此語,而且一說就是到天亮。
天君不睡,他也不敢睡,巴巴地守着他,可是第二天程譽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祁遠倒是精神奕奕,嘴裡不住地催着他:“快點,趕緊上朝,說不準今天有落瑤的消息。”
直到這一時刻,程譽才發現其實祁遠已經有點思維混亂,朝會上議的都是國事族事,找落瑤公主的事情哪是能放到檯面上講的,落瑤的行蹤一向都是有專人直接來彙報的,從來不通過早朝。甚至有一次朝會開了一半,祁遠突然對着一位仙官說道:“叫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那被點名的倒黴的仙官當場懵了,半晌也想不起何時被天君委以重任,他第一個反應就是肯定自己遺忘了,腿肚子直髮抖,跪下來請祁遠責罰,祁遠則不耐煩地看着他。
程譽只好站出來圓場,說了個不痛不癢的小事才矇混過關,底下的人倒是沒有起疑,連那仙官本人都自始至終以爲是自己記性不好,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程譽發現祁遠不對勁的時候很着急,這事情沒處找人商量,又不敢貿貿然請醫官,要知道天君抱恙的消息若是被人謠傳,整個天族估計都要動上一動,再往深處想,一直對天族虎視眈眈的妖魔恐怕也要蠢蠢欲動一番。
程譽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去找跟他關係比較好的小魚醫官,他打着給嫡系表兄問問症狀的旗號去討教,沒想到小魚醫官聞後臉色鉅變。
小魚醫官是南海里的海魚精修煉成仙,說起話來帶着魚蚌類特有的口音,平舌捲舌不分,聲調不分,他順了順鬍鬚,跟程譽說道:“情況不太喵啊,你表兄怕死有心病,聽泥說的症狀,約莫剛進入猝死的癲瘋,偶先開個房壓一壓。”
“猝死?”程譽臉色煞白地輕呼了一句。
怎會猝死?這麼嚴重?
程譽雲裡霧裡地瞪着小魚醫官說不出話,還有他說的開個房,到底是什麼意思?
程譽心裡正恍惚地猜測時,小魚醫官唰唰唰幾下已經開好方子,遞給他道:“照這個房子按時服藥,儘量控制在猝死階段,不要加劇病情的花展。”
程譽皺着眉把他的話推敲了一遍,恍然,原來這個“猝死”,其實是“初始”的意思……
那麼他剛纔的那段話,若去除那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口音,應該是:“情況不太妙啊,你表兄怕是有心病,聽你說的症狀,約莫剛進入初始的癲瘋,我先開個方壓一壓。”
雖然不是“猝死”,但是“癲瘋”二字,依然在程譽的心上,狠狠地敲了幾下。
小魚醫官沒有料到他幾句話就把程譽嚇得毛骨悚然,連帶着天君的生死也跟着他的話一波三折了一回,正要再開口,程譽攔着他作了個阻止的手勢。
程譽抹了把冷汗,戰戰兢兢扶着桌子坐下來,他依然感覺到雙腳疲軟無力,啞着嗓子道:“我先喝口水壓壓驚,你也潤一潤喉。”說完也給他倒了一杯。
程譽在清亁天只侍候天君一個人,小魚醫官享受了一次天君的待遇,心情似乎好了很多,連帶着說話也捋順了舌頭,他好心地對程譽道:“最好馬上帶你表兄過來,病情一耽誤,可能會精神嚴重錯亂,到時候別說是我,恐怕連清亁天第一聖手弗止神君,也一籌莫展了。”
弗止的醫術在清亁天簡直就是佛陀一樣的存在,是任何一個學醫的神仙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古傳說。小魚醫官能把他搬出來,自然不是開玩笑。
程譽的心情有點沉重,不知道後來是怎麼回的耀清宮,短短几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偏偏祁遠還置身度外地問他:“最近事情很多嗎?要不要給你再添幾個人?”
程譽心裡又是感動又是無奈,彎腰誠懇說道:“能爲陛下分憂是臣幾輩子積下來的福德,有些事情,卑職還是願意親力親爲。”這句話是他的真心話,也是大實話,現在的情況確實容不得第二個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至於以後每天飯桌上多出來的一碗藥湯,祁遠也沒多問,只當是程譽貼心,爲他準備的寧神藥。
程譽一邊不動聲色地加派人手繼續追尋落瑤,一邊仔細觀察着祁遠的身體狀況。吩咐衆仙,不止是落瑤,連落瑤的家人,跟她走得近的人,尤其是那個印曦,都要密切注意。程譽心底裡亮堂得很,天君這個心病的根源就是落瑤公主,若是早一天尋到她,他的病就能早一天得到緩解。
這不,派下去的人終於有點消息,說是在凡間某處看到印曦出現,這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誰都知道印曦跟落瑤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這裡面肯定有問題。程譽本想先去查看後再跟祁遠彙報,可是怕祁遠一個人胡思亂想,臨出門前又折了回來知會他一聲。
天色開始變暗,天界的黃昏是六界之中的盛景之一,而放眼整個天族,除了芙丘國之外,就屬耀清宮門口的蓮花池這裡賞景最佳,天君正一個人站在池邊。
很多人看到夕陽覺得就像美人遲暮,不管它曾釋放過多少光輝燦爛,終要獨自落寞隕落。可是程譽記得以前祁遠說過,夕陽的逝去並不是簡單的結束,它收起萬丈璀璨,卻是在養精蓄銳爲了第二天早早地升起,程譽一直記得,祁遠說這些話的時候,面朝着夕陽的餘暉,整個人都金燦燦的,他當時就在想,這就是他要跟隨一生的神,堅強樂觀、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如今,換做他來守衛他的主人,用他昔日教導他的一切,報答他。
程譽看着夕陽慢慢地落下,心裡卻像被注入一股靈力,突然覺得豪情萬丈,渾身都是勁,先前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他雖然沒有二郎神將那般強壯,也沒有太上老君那般睿智,但是他願意用自己的雙手幫助祁遠,用一雙肩膀挑起這個擔子,詮釋對祁遠的忠誠。
再看祁遠,只見天君手裡拿着一塊布料,不知道站在那裡幹什麼。
程譽眯了眯眼睛,那是落瑤公主以前落在耀清宮的一方帕子,天君現在時刻離不得這帕子,上朝的時候拿着,吃飯的時候揣着,睡覺的時候方方正正地疊在枕邊。
上次梵谷神君無意在天君面前說了一句“人都走了留着帕子有何用”,他本意是想勸祁遠想開點,誰料到祁遠馬上黑了臉,當場把他劈了出去。
他那樣的花花公子,一向把自己的形象放在第一位,被祁遠這麼毫不留情地劈到地上,他心裡惱火卻不敢發出火來,不知道在背後詛咒了祁遠多少遍。
所以,自從那次事情以後,梵谷君至今耿耿於懷,已經很久沒到耀清宮來串門了,連帶着清乾天上的八卦氛圍,都寡淡了許多,也是從那時開始,誰也不敢動這方帕子,誰也不敢再說這帕子的壞話。
祁遠疲憊的聲音打斷了程譽的思路:“找得如何了?”
程譽定了定神,回答道:“陛下,仙界一百零三座山都已找遍,沒有落瑤公主的下落。”程譽看到祁遠本來已經皺着的眉頭又擰在一起,忙說道,“已經跟妖鬼魔三族的王都打過招呼,讓他們也幫忙找找,但是臣沒有透露公主的姓名,只說是仙族走失了一個郡主。”
祁遠默了默,道:“這三族雖然表面上和氣,但心底裡的心思無可得知,你這樣交代他們,他們最多隻是敷衍了事。”祁遠雖然看似有點不正常,但涉及落瑤的事情還是條理清晰的,他繼續問道,“芙丘國那邊呢?”
“我一直派人暗中跟着葉桓跟葉軼風,似乎都沒什麼動靜,倒是北海國的印曦皇子,這段時間似乎去了一趟凡間。”
祁遠的手頓了頓,玉琢一樣的臉龐轉向程譽,偏頭看了看程譽,重複道:“凡間?”
程譽看着天君這樣的絕世容顏有點恍惚,這張臉雖然蒼白得毫無血色,嘴脣還泛着青色,卻依舊俊美得讓人忘記呼吸。
程譽不敢繼續直視帝顏,忙低下頭,心裡念着,落瑤公主,我的姑奶奶,您可真狠心。能把我們天君折磨成這樣的,這上天入地古往今來,恐怕就您一個。
程譽回答道:“有人看到印曦曾帶着公主去了凡間的一處地方……”
“什麼地方?”
“似乎是……賭坊。”
“去那裡做什麼?”
“也沒做什麼,似乎就去賭了一夜。”
“落瑤也是?”
“……是,都是公主一個人在賭,印曦只是在旁邊看着。”
祁遠一想起落瑤的這個竹馬,心裡一陣螞蟻般地噬咬,落瑤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怎麼從沒說過她喜歡賭呢?早知道如此,他應該在清乾天開幾個司賭宮。
可是眼下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祁遠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就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身,看樣子,似乎是馬上準備去凡間親自查看。
程譽慌了,走上前道:“陛下,您先別急,這些日子您已經四處奔走得夠多了,可能這次也是消息錯了,讓我先去探一探,摸一摸情況,到時候您再去也不遲。”
祁遠沒說話,大概是在考慮這話的可行性,可是忽然又低下頭去。
天君低頭,程譽不敢擡着頭,半晌,沒聽到動靜,偷偷擡眼瞧了瞧祁遠,只見他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程譽走近他,輕聲問道:“陛下,若是尋什麼物什,交代下人去尋便是。”
祁遠低着頭蹙着眉,一邊尋東西一邊說:“帕子上的一顆珍珠掉了。”
程譽忙說道:“天君您彆着急,我去初一那兒看看有沒有相似的,若是沒有,還可以去芙丘國找一顆一模一樣的,芙丘國盛產寧洛珠和寧洛果,想必公主用的正是家鄉之物。”
不知道祁遠有沒有聽進去,依舊低着頭在找,程譽曉得他的執着,若是不尋到他想要的東西,怕是不會回去了,這麼大一塊地方,誰知道什麼時候掉的呢?萬一掉到水裡去了,那更是海底撈針。
正想到這兒,只聽噗通一聲,剛剛還站在旁邊的祁遠已經不見了人影,只剩下池水泛着一圈圈的漣漪。
程譽意識到是祁遠跳了下去,臉色發白地想着,這幾天天君沒好好休息,若是着了涼,少不了大病一場,正咬咬牙打算脫了外袍下去陪他一起找,水裡又嘩啦一聲,祁遠鑽出水面來,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水,另一隻手用兩根手指捏着什麼東西,蒼白的臉上帶着一絲笑意,“找着了,居然被一條魚吞了。”
程譽愣了愣,隨後馬上反應過來,大約是天君用了顯影術,看到珠子在魚肚子裡,纔會跳下去的吧,來不及想那麼多,程譽急着說道:“陛下,您快點上來吧,水裡太涼了。”
祁遠點點頭,游到岸邊,順着臺階走上岸,一頭墨發全貼在身上,身上全是水,順着他的腳步,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走到一半,突然頓住,又欲跳到湖裡,程譽連忙攔住他,“陛下,珍珠已經找到,您又是爲何?”
祁遠一揮手拍開他,走到池邊,閉眼凝神了一會,似乎找到了方向,準備再跳下去。
程譽現在已經明白了,天君大概是剛剛在找珍珠的時候,把帕子給弄丟了……
怕他連着兩次下水身體吃不消,程譽邊脫外衣邊說道:“陛下,您不要下去,我去幫你尋……”
祁遠笑了一聲:“我剛纔是一時着急才跳下去,你也忘了自己是個神仙了?”說完手輕輕一招,帕子從蓮花叢中飛出來,輕飄飄落到祁遠手裡。
程譽一向以辦事仔細周到著稱,此刻臉紅了又紅,看來最近他也累壞了,腦子已經不好使了,都忘記兩人都是神仙,根本不用下水遭這個罪啊。
程譽顫巍巍穿起脫了一半的衣服,然後走到祁遠面前,用法術替他把頭髮和衣服弄乾,聽得祁遠緩緩說道:“連這麼小的一顆珍珠都讓我找到了,是不是代表着落瑤也快回來了?”
這話程譽不敢貿然接,若是想說幾句好話討好祁遠也不是件難事,可是他跟隨祁遠這麼多年,曉得他不是盡喜歡聽好話的人,斟酌了一下語句,說道:“陛下,您的東西是屬於您一個人的,不管天涯海角,程譽相信,最終都會回到您身邊。”
祁遠此刻的心情有點輕鬆,下了一趟水反而精神不錯:“這樣吧,你速速去趟凡間,去看看情況是否屬實,若是見到落瑤,先不要驚動她,立刻找人來告訴我。”
天君終於決定不下凡了,程譽的心終於放回原位,抹了抹頭上的虛汗,回了個好。
“對了,你抓緊一些,我過幾天可能要去凡間歷個劫。”
程譽的心又竄到嗓子眼:“是因爲……上次的事情嗎?要不我去跟司命仙官說說,看看能不能推遲一些時日,等公主回來再去……”
“不用,遲早要去的,不如早去早回。也許,會在那裡碰巧遇到落瑤呢。”
凡間豈止千千萬萬處,每一個朝代更替,每一個凡人得道飛昇,所在的那一世,都會自然而然形成一處凡間,且每一處凡間的自然規律和日月交替的時間各不相同,也就是說,若是天上過去一天,有的凡間則已經過去一年,而有的凡間,有可能纔剛剛過去一個月,甚至只有兩天。
至於天君歷劫時到底會去哪一處凡間,會不會跟落瑤碰巧在一處,這一點,只有司命君一個人知道,且爲了不泄露天機,歷劫之人根本無從得知。
程譽見他主意已定,也就沒說什麼,退下去了。
祁遠在蓮池外,對着紅鯉低聲自語:“瑤瑤,老君的<種魚經>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你如今還會想起曾經站在這裡的我們嗎?你是否也在凡間的某一處,與我一樣看着紅鯉戲蓮?”
清瘦的背影一直佇立在池畔良久,直到月色朦朧,同燦爛的銀河一起融到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