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湖,入者死,死又生,周而復始,是爲不死。
落瑤的臉色變了變,關於這個湖,有很多傳說,她從小聽到的不少。
相傳,入湖者雖然不會死,但是會經歷碎骨之痛,還未等到重生,已經痛死過去,神仙也不例外。而有幸忍過碎骨之痛的人,也並非能馬上見到暴風雨後的彩虹,因爲結果有好有壞。
重生的人,下場一般都很糟糕,有英魁大漢變成了嬌滴滴的美嬌娘,有英俊公子變成了渾身長毛的醜猴子,更有人最終落得個經脈錯亂修爲盡失的下場……
當然,也不盡是壞的,如果運氣好一點,會修爲猛增,從此百毒不侵,或者直接飛昇壽與天齊,要知道即便是天君,也不可能與天地齊壽,這無疑會羨煞旁人。但這畢竟只是極少數,沒有人敢用生命去冒險。
傳言之所以成爲傳言,就是因爲無人考據,而不死湖無人考據的原因,不僅是人們對它本身的害怕,還有一個原因是,據《上古考據》記載,曾經人人聞之色變的上古妖皇蕭楊,就是被封印在不死湖底。
不死湖上浮雲低垂,霧色氤氳,若不是落瑤早已知曉此湖兇險,還要以爲這裡只是一處被人遺忘的仙潭。
周圍陰風一陣強過一陣,吹在湖面上,卻絲毫沒有起一點波瀾。
湖的周圍沒有一點生氣,只有枯萎掉的一棵老樹,連只鳥兒都沒有,看不到一絲生命跡象,光是這麼看着,就讓人覺得心底鬱結,只想快點離開。
這裡到處都透着詭異,這個湖彷彿一個在暗處的捕獵者,靜靜等候着獵物心甘情願地送上門來。
“你的意思是,把祁遠放入不死湖?”落瑤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可是最後一個微顫的音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安。
梵谷沒有回答,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弗止擡了擡眸,眼裡盡是無奈,“小四,來的路上我反覆思量,與其讓祁遠魂飛魄散,倒不如入湖搏一次。”
落瑤深深看着弗止手裡的綠釉瓷瓶,就像能看見瓶中的人,她不甘心地問道:“明明只是耗費了些精力,吐了幾口血而已,怎麼會魂飛魄散呢?”
弗止猶豫了一會,才說道:“祁遠先前怕你擔心,沒有讓我告訴你,你也知道他與朱雀星的關係,朱雀星有異,本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可這次南極仙翁親自過來,是因爲……他察覺到祁遠的仙力本來已經所剩無幾。”
落瑤想起上次朱雀星異常,但她問祁遠時,他總是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現在想來,原來是爲了不讓她擔心而裝的?
但是爲什麼會喪失仙力?她用力捏緊雙手不讓它們顫抖,“怎麼會這樣?”
一直在旁邊沉默的梵谷看了一眼似乎快要站不住的落瑤,化了一張椅子到她身邊,隨後接過弗止的話頭:“其實本來不是什麼大事,”梵谷看着平靜的湖面,說出來的話就像這個湖一樣,沒有一絲溫度,“但是你在凡間的這段時間,他一直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程譽曾一度懷疑他可能不想活了,才如此糟蹋自己。也許只有這樣,纔會讓他心裡的內疚少一些。那時我要是多去耀清宮裡走動一番,也許早就會發現一些端倪,不過那些日子因爲一條帕子,他把我從門口劈了出去,我連着挺長一段時間沒去他那兒。想來程譽也是不敢亂說,找了個半吊子醫官,總之,若是當時早點發現,還不至於成今天的局面。”
落瑤扶着幻化出來的椅子坐下來,“我明白,再小的病,只要積累在一起,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勢,於是所有的事情朝着不可逆的方向發展,等他想回頭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梵谷又是一陣沉默,似乎在追溯一些事情,又說道,“前幾日他與我商量如何給你帶來一場難忘的婚禮,他突然感慨地說,他這一輩子無愧天地,無愧衆生,卻終是負了你,把你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世上無枝可依。我當時還覺得奇怪,他爲何這麼說,看來他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了。”
弗止本來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才插嘴道:“他還拜託我,如果最後真的躲不過這一劫,就消除你一世的記憶,以後你可以繼續去凡間過你想要的生活,天涯海角,都隨你。”落瑤眼前一片模糊,她有點看不清梵谷的臉,只聽自己的聲音問道:“你答應了?”
弗止搖搖頭,嘆了口氣:“你們真當我無所不能,修改記憶如吃飯喝水一樣趁手嗎?”弗止看着她,“小四,你已經受過一次封印,如果再經歷一次,怕是永遠也不會記得任何人了。”
落瑤在臉上抹了一下,淡粉色的袖子沾了水,一下被染成了深紅色。
弗止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看着手裡的綠釉瓷瓶,緩緩說道:“你猜他後來怎麼說?”
落瑤不確定他現在什麼表情,因爲此刻看出去已經一片迷濛,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
弗止似乎也沒有等她回答的打算,繼續說道,“祁遠當時只是苦笑了一句,‘記不得就記不得罷,與其看到她終日爲我傷神,倒不如永遠不要記起。’”
弗止一邊說,一邊虛虛瞟了一眼天空,他算了下時辰,走過去對落瑤輕輕說道:“所剩時間無幾,是不是讓祁遠試一試不死湖,你考慮一下吧。”說完把瓶子塞到落瑤手裡,準備退開幾步,留給她一個自由思考的空間。
小小的綠釉瓶,被一滴滴水珠打溼,瓶身微弱地動了一下,祁遠,是你感覺到我難過了嗎?
“不用考慮了。”
落瑤站起來,扯着一絲難看的笑容對弗止說:“那就試一試吧。”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孃親說過,每個人擁有的功和過,緣和劫,其實是相等的,老天爺給我們每個人的運氣,也是相等的。”綠釉瓶的瓶身在陰沉的天氣下居然也泛着奪目的光澤,“祁遠自從遇上我,就一直運氣不濟,我好像總與他命裡相剋,也許如今他的壞運氣已經到頭了,這一次會有好運呢。”她低頭把玩着小瓶子,輕聲說道,“等他這次好了,我一定離他遠遠的。”
梵谷今天難得的安靜,從頭到尾一直在旁邊低着頭不見臉上的神色。
弗止緊抿着嘴脣,半晌,輕嘆着說道:“好吧,我們姑且都信一次天命吧。”
落瑤之所以這麼快決定,是因爲她真的相信天命之說。
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天命對祁遠而言,似乎一直都不公平,或者說,對他們倆個,都不公平。
弗止催動法術,瓶蓋輕輕旋開,一陣輕煙從細細的瓶口嫋嫋而出,託着祁遠輕盈落在地上,落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祁遠,身體雖然完好,但是他緊閉着雙眼,已經沒有意識。
落瑤還未來得及走近跟祁遠說幾句話,在旁邊的梵谷馬上用仙氣罩住他,對弗止說道,“我已經感覺不到他的氣息,趁着他的魂魄未散,把他放入湖裡吧。”
情況確實不妙,弗止點點頭,他施了個移物咒,把祁遠輕輕托起,以一個站姿緩緩送入湖中心。
祁遠的雙眼緊閉,臉帶着些蒼白,額頭似乎還有點汗珠,落瑤很想替他擦一擦,卻再沒有機會。
他即便昏睡着,也依然風姿卓然,風透過罩着他的仙氣,吹起他的衣袍,在藹藹的暮色下,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寧靜聖潔,渾身散發着脫凡的氣息,讓人不敢直視,彷彿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不敬,對天族的褻瀆。
像祁遠這樣有潔癖的人,若是知道他被弗止丟入這黑乎乎的水裡,肯定會跟他翻臉,可是現在的他一點也沒有反應,任這些粘稠的湖水漫上他的衣襟,然後是脖子,最後是頭頂。
落瑤看着祁遠一點點沒入湖中,突然有種錯覺,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去都將一去不復返,這個湖一點點吞沒着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繫,也許明天祁遠就不會再出現在這個世上,與她天人永隔,也許他會回來,但最後忘記她,終成陌路。
怎麼能這樣?落瑤抓住弗止的手:“我後悔了,不要把他放進去好不好,弗止,我求求你。”
弗止正聚精會神施着咒語,雖然這個小咒對他而言不過皮毛,但是落瑤的話依然讓他分了心,他一邊遙遙看着祁遠的身體狀況,一邊語速飛快地說道:“來不及了。”
曾經她也這樣差點離他而去,可是祁遠不惜以身犯險入夢救她,她又怎麼能讓他獨自一人承受這一切?這世上,她最不想聽的三個字,就是來不及。
落瑤不再說話,放開他,趁着弗止繼續唸咒的空檔,突然腳下一動,往祁遠的方向飛去。
可是她居然算漏了,旁邊還有一個梵谷。
梵谷君難得眼疾手快,以雷霆之勢閃到她面前。落瑤因爲用力太猛,一下子撞到他身上,她看着祁遠全身已經被湖水淹沒,只剩眼睛以上的部分,她心頭一凜,果真來不及了,這麼一想,反而對梵谷的動作再沒有絲毫反抗,順勢朝湖底跌去。
她突然想起曾經在凡間時,因爲段詢的關係,曾有幸拜訪過道家學派的一位大宗師,那位宗師曾對她說過一句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原來,世人也有如此慧眼。
耳畔徐徐的風聲中,她如一隻斷了翅膀的蝴蝶一般,往下墜着。
她仰面看着陰霾的天空,露出一個解脫的笑容,自己多久沒這樣笑過了?
她記得有一次祁遠看見她對着天空笑的時候,莫名地問過她:“你對着空氣笑什麼?”
落瑤還沒來得及收回眼裡的笑意,彎着眼睛看他:“你聽說過嗎,如果你覺得很快樂,就對着天空笑一笑,”說着指了指天,“老天爺會把你的笑容存起來,等以後我不快樂的時候再還給我,這樣我就不會不開心啦。”
老天爺,我的笑容已經存夠了嗎?這輩子不需要了,下輩子你再還我吧。
她突然想起祁遠第一次在望月山的溫泉邊相遇,第一次在霽月亭裡爲她彈《霜落》,第一次爲她穿起白色聖潔的喜服,第一次不顧神族大義入夢尋她,數不清的第一次,都是跟他有關。
一曲霜落一世情,與其相思,不如兩相忘。
她輕輕閉上眼睛。
祁遠,我們之間,就這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