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羲伏低着身子從草叢裡穿行而過,他就好像一頭嗅覺敏銳的獵豹一樣,時刻警惕着周圍的風吹草動。周九指生死不明,陳羲知道自己不應該這個時候衝過去,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冒失的人……但是現在,他更知道自己不會袖手旁觀。
周九指和他沒有過幾次談話,但是陳羲總覺得周九指肯定對自己有些瞭解。在大戰之前的那幾天,周九指對他的態度尤爲特殊。也許在那個時候周九指就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血肉之身來捍衛小滿天宗,所以纔會有一些真情流露。
可能是爲了保護陳羲?
他有些話並沒有說的很明白。
陳羲性子裡有一種遠超常人的冷靜,可他骨子裡也有一種別人對我好我加倍對別人好的熱血。也許不管到什麼時候,這種性格都不會改變。
而冷靜的性格,又讓陳羲可以分辨出誰是真的對自己好。有些人不言不語不表現,不聲不響不張揚,但是這樣的人往往在最關鍵的時候伸出援手。陳羲後來《頂點《小說 一直想,自己能登上改運塔能進內宗,真的只是靠着自己的算計?
如果不僅僅是這樣,那麼其中必然有一個人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這個人,就是周九指。
戰場上還在廝殺,陳羲擡頭看了一眼,發現小滿天宗的結界應該堅持不了多久了。蘇小蘇突然之間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讓結界變得不再穩定。再加上那個銀甲老人的實力實在超乎尋常,結界破開只是早早晚晚的事。
陳羲想到了那個自己只見過一面的美豔婦人,那個在柳洗塵離開後對自己應該有極大怨念的凰鸞院院長。她爲什麼會這樣衝動?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離開位置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難道不知道自己衝出來就是死路一條?
陳羲藏身在一塊巨石後面往外看,天空中的進攻已經到了最要緊的時候,而此時地面上的進攻也已經展開。大批的修行者開始在地面上攻打結界,這種強度的攻勢就算蘇小蘇不離開,只怕結界也堅持不了多久。
就在陳羲尋找周九指落地方位的時候,他看到遠處一陣混亂。人羣之中,不斷有碎裂的屍體飛起來。一團狂暴的真氣從人羣中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陳羲看的驚心動魄,無法想象那個在敵人大隊人馬中衝殺的人有一種怎麼樣的勇氣。
他知道那是誰。
幾分鐘之後,那人殺透了敵陣。
陳羲看到了那個渾身是血的婦人,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經被血水泡透。那些血有敵人的也有她自己的,此時在小滿天宗外面的修行者何止千人?她一個女人,竟然硬生生在這些修行者之中殺了一個對穿。
她每一步都在滴血,到了大陣邊緣的時候已經步履蹣跚。但她的懷裡始終抱着周九指的屍體,已經崩碎半邊的本命碧玉簪就盤旋在她身邊依然奮戰。她就這樣抱着周九指殺出來,不管怎樣都沒有鬆手。
陳羲無法再等,他站起來就要衝出去接應。可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蘇小蘇對自己這邊搖了搖頭,然後沒有發出聲音用口型說了一句話……我死之後,將我倆葬在一處。
陳羲覺得自己的心都裂了。
他看到蘇小蘇一邊廝殺一邊對自己說道:“不要出來,他爲了幫你費盡心機,如果你就這樣送死對不起他之前的努力。如果你有心,記住今日的一切,他日你若修爲大成,記得爲周九指報仇。”
她一直往這邊奔跑,沒有回頭看一眼。哪怕一柄古拙的長矛從背後刺穿了她的身體,哪怕一柄彎刀在她後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她始終沒有回頭。她只是向前,只是不鬆手,只是朝着陳羲這邊而來。
陳羲知道,她是想將兩個人的屍體託付給自己。陳羲知道,她在這一刻選擇了信任自己。
殺出敵陣之後的蘇小蘇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她的修爲之力幾乎耗盡,她身體上傷勢太重也已經流盡了血。如果她可以鬆開雙手的話她不會受這麼重的傷,如果她沒有離開位置她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陳羲無法去想象蘇小蘇和周九指之間有一段什麼樣的過往,那又是一個怎麼樣動人心魄的故事。
此時的他,幾乎咬碎了自己的牙。他從沒有恨過自己,可是這一刻他恨自己爲什麼不夠強大。眼睜睜的看着蘇小蘇在距離自己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倒了下去,和懷裡的周九指倒在一起。
陳羲的眼眶幾乎裂開,嘴脣已經被他咬破。但他沒有衝出去,他知道蘇小蘇說的沒錯,此時的他幫不上什麼。如果他此時出去,那麼就沒有人爲蘇小蘇和周九指收屍了。他屏住呼吸,收起修爲,不讓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氣息外露。
那些修行者沒有想到這附近還有人,檢查了一下發現蘇小蘇已經絕不可能活下去之後隨即離開,繼續攻打小滿天宗。等到他們離去之後,虎目含淚的陳羲掠出去,抱着兩個人的屍體離開此處。
山腰上,破落院子裡,多了兩座新墳。
恰是墳前不遠處,有一朵野花開的正盛。
陳羲肅立在墳前,久久無語。
……
……
“師兄,這些年你一直對我有意,我卻總是對你冷言冷語。可是你這白癡就不會直接說出來?難道你不知道我的本命,便是你當年送我的碧玉簪?那個時候你說有一天會替我擋住所有危險,縱敵人萬千亦不會退縮。你說我在何處,你在何處。我曾在心裡說……你在何處,我就在何處。”
……
……
小滿天宗外宗的結界破了,那個銀甲老人的修爲實在太過強大。舉手投足之間,便有崩山傾湖的威勢。此人在殺周九指的時候說他不是黃聖堂,但想必在黃家的地位也已經極高。由此可見那些人對神騰志在必得,這個級別的修行者一旦現身那麼就沒有什麼可遮掩的了,大家撕破臉皮擺在明面上廝殺。
陳羲看到大量的修行者殺進外宗,還活着的院長和長老且戰且退。眼看着就要退到迷亂森林,只要打開結界他們就能退入內宗。陳羲猶豫了片刻,掠到之前蘇小蘇戰死之處,找了一具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屍體,將他身上的衣服脫了換上,然後跟在大隊人馬後面進了外宗。
此時進攻小滿天宗的人來自各方勢力,最先出手的是聖堂黃家,後面還有很多家族在觀望根本沒有發力。看到小滿天宗外宗的結界破開,這些家族跟着進去,但始終都在後面。因爲勢力太過複雜,彼此之間並不是很熟悉。而且這些家族有的來自皇都有的來自其他地方,大部分人誰也不認識誰。
陳羲夾雜在一羣人中,他仔細看過,這羣人的修爲都不是很高,他們的任務是清點戰場。將戰死的人屍體收集起來,然後統一往外宗裡面的空地上運送。陳羲也不和別人說話,扛着一具屍體就這樣走了進來。
進了外宗之後,他將屍體隨意放在一處,看了看沒人注意自己,一轉身鑽進一間屋子裡。這是青武院的學堂,他極爲熟悉。從屋子裡往外看,見那些人大部分往改運塔那邊涌,以至於追殺外宗院長的隊伍都略顯單薄了些。
可是,陳羲卻發現外宗的人在退到迷亂森林外面後,竟然進不去內宗!顯然內宗之中有人改變了結界,刻意把外宗的人都擋住了。陳羲心裡燒起來一股怒意,總算是看清了那個宗主的面目。
曾經有那麼一個時期,陳羲真的以爲宗主就是高青樹所說的另一個人。因爲只有宗主才能輕易化解危機,而且宗主對他也確實表現出了幾分關心。如果不是假高青樹露了破綻,陳羲還不能確定宗主是不是那個人。
宗主根本就是放棄了外宗,內宗之中那麼多高手,偏偏只有一個老學究劉長老出來迎戰,其他人全都縮在結界中毫無作爲。或許在他們看來,敵人要的只是神騰,只是改運塔,只要他們不出來就不會有危險。
而且,結界畢竟是幾百年前厲蘭封親自佈置的。這個結界的強度,肯定遠在外宗結界之上。陳羲忽然驚覺,原來在開戰之前內宗就封閉了迷亂森林。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外宗的人可能都沒有必要這樣死戰。
曾經,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內宗都是高於外宗的地方。所有人都認爲,內宗才真正代表着小滿天宗。可是在這樣的時刻,當大敵當前之時,反而是外宗的人在拼死維護小滿天宗的尊嚴,用自己的血肉來捍衛宗門的榮譽。
而內宗的那些人……令人不齒。
圍攻外宗院長的敵人雖然減少,但他們的數量仍然是外宗衆人的十倍以上。而且其中不乏靈山境的大修行者,所以從一開始外宗的人就極爲被動。他們退到迷亂森林就已經退無可退,接下來就是背水一戰……也許死亡,只是早早晚晚的事。
陳羲看到,那個銀甲老人緩緩的從天空中的巨大戰船上飄了下來。他沒有繼續出手殺人,而是大步走向改運塔。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改運塔裡的神騰和九色石,至於外宗的人他還沒有看在眼裡。
就在此時,陳羲看到有個身穿綠色錦衣的老人從一輛戰車上也飄了下來,恰是落在銀甲老人身前。
綠衣老人笑了幾聲:“黃希聞,多年不見你出手,修爲倒是精進了不少。剛纔你出手的時候大殺四方,着實長了黃家的臉面。不過改運塔危機重重,我看……你一個人的力量顯然不夠,還是需要我來幫你。”
“高開闊,你還要臉嗎?”
黃希聞冷笑:“破陣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出手?”
高開闊無所謂的說道:“區區小陣自然不放在你眼裡,若是我貿然出手,你還會說我瞧不起你。現在咱們都是爲了一家做事,你還是不要太記仇的好。”
黃希聞怒道:“我孫兒當年被你高家的人殺死,難道我還要對你感恩戴德?”
高開闊道:“那是擂臺比武,且定下生死之約,若我高家的小輩死了,我也無話可說。”
黃希聞大怒,看樣子就要出手。此時有一個拄着柺杖的老婦換不過來,走到兩人中間後說道:“你們加起來有四百歲了,還有什麼生死是看不開的?舊事不要重提,現在咱們都是爲安陽王做事,你們不要忘了輕重緩急。”
陳羲心裡一動……這些人之間,絕不是鐵板一塊。
就在此時,那老婦忽然眼神一凜,看向陳羲這邊叱問:“何人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