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集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因爲一口酒而醉了。哪怕他看到了寒着臉走進來的林器平,可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怕。這種感覺讓他忍不住想要歡呼起來,只一個字,便是爽。兩個字,便是很爽。
這麼多年了,寧集第一次做出違背自己生存法則的事。第一次破戒,就會招惹來殺身之禍。但他不後悔,一點也不。
“你這樣的人,居然會爲了別人而死。”
林器平臉色陰沉的走進來,沒有直接出手,而是走到寧集對面坐下來。他看了看寧集手裡的酒壺,伸手拿過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後嚐了嚐,發現居然是最低劣的新酒。這種酒,就算是家境殷實一些的普通百姓家都不愛喝。
見到林器平皺眉,寧集似乎笑的更歡暢起來:“怎麼樣,好喝嗎?”
林器平回答:“不好喝。”
寧集笑道:“我倒是覺得很好喝,知道爲什麼嗎?因爲這是我自己剛纔出去花錢買來的,說起來很奇怪,我一直認爲錢對於修行者來說是最沒用的東西。普通人爲了錢可以爭的頭破血流,但是在修行者眼裡錢和大糞沒有什麼區別。但是今日,我忽然發現花錢原來是一件很爽的事”
他指了指面前的五香花生米:“這個,我買的。”
他喝了一口酒,吃了兩顆花生米:“走出這裡的時候我本想找個地方自己了斷,不想死在你們手裡,怕髒了我的身子。很久之前在天樞城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兒坐在大槐樹低下喝酒。就是這最烈最劣的酒,最普通的花生米。我問他這樣喝酒有意思嗎?他說當然有意思,他已經這樣喝了五十年,如果沒有意思怎麼可能喝五十年?”
“其實他說謊了,他之所以喝了五十年劣質的烈酒吃了五十年的五香花生米,是因爲他沒錢買好酒沒錢買好菜。所以我給了他很多錢,買了他的花生米和酒。他對我千恩萬謝,我猜他一定是去買好酒好菜了。那天我把買來的酒和花生米都丟掉了,因爲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吃這種東西的人。我給他錢,只是揭穿他的謊言而已。”
“不過我猜他在千恩萬謝的同時,心裡想的一定是我今天遇到傻逼了。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覺得很爽。現在我吃着這樣的花生米,喝着這樣的酒,比那天揭穿一個謊言好像更爽一些。”
寧集看了林器平一眼:“你知道嗎,吃這種花生米不能搓掉外面這一層皮兒,帶着這層皮兒吃更有滋味。”
林器平壓着怒意問:“你這樣做,到底是爲什麼?一個破落的黃家,值得你這樣的人送死?”
寧集問:“剛纔我出去的時候,用了至少十倍的錢才找到這些東西。皓月城裡的普通人早就沒有了,我特地僱人找來的,又僱人翻炒了花生。你覺得我花了那麼多錢買了這劣質的酒和其實不怎麼好吃的花生米值得嗎?你覺得不值得,但我就是這樣做了。所以……我不是在和你講什麼道理,我的意思是……值得不值得,你他媽管的着嗎?”
林器平道:“既然你選擇救黃家,說明你也早就準備好了去死。也就是說,你也想辦法把你腦子裡那些不爲人知的秘密都讓黃革帶走了。你覺得黃革那樣的人,能逃得過朕的追殺?他那樣的腦子根本記不住那些秘密,所以你一定是用了很久的時間把這些秘密都寫了下來。只要朕找到黃革,拿回那件東西,你還會覺得很爽嗎?”
寧集反問:“那麼陛下覺得,我會讓你拿回來嗎?”
林器平眼神一寒:“如果你能給朕一個合理的解釋,朕可以不殺你。畢竟那秘密,現在還在你腦子裡。”
寧集笑了笑道:“這一生至此,我好像沒有什麼事沒嘗試過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厭惡在執暗法司裡做一個掌握着全部重要機密的次座,哪怕你們都認爲我是最合適的人,認爲我很享受這種快樂。其實你們都錯了,我厭惡自己的身份厭惡自己做的事。所以我曾經去最破落的青樓睡最便宜的女人,也去過最骯髒酒館吃最不乾淨的飯菜。”
他看着拎起問:“你知道我到現在爲止,唯一沒有嘗試的是什麼嗎?”
不等林器平回答,寧集微微昂着下頜說道:“試試我怕不怕死。”
林器平臉色森寒的看着寧集,沉默了很久之後站起來,伸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也許這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愚蠢的決定,從這一刻開始我會讓你體會什麼叫生不如死。既然你能寫出來一份,那麼朕也會逼着你寫出來第二份。不要以爲朕沒有那樣的手段,等你把腦子裡裝着的東西都吐乾淨了,朕纔會讓你死。”
寧集依然微笑:“你覺得我比你笨嗎?”
林器平皺眉,他沒理解寧集這句話的意思。
寧集一臉得意的說道:“我之所以回來,就是想看看你吃癟的樣子啊當初寧大家爲了你們林家做了那麼多事,到最後你們林家是怎麼對待他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寧大家是累死的,其實遭遇了什麼,別人不知道,你林器平難道不知道?!”
他猛的站起來,直視林器平的眼睛:“別忘了,我終究是姓寧的。”
林器平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決絕的人,這麼狠戾。
因爲寧集猜到了他會來,也猜到了他會怎麼做,所以寧集比他快了一步。林器平看到寧集開始流口水的時候,心裡猛的一震。然後他看到寧集的眼神開始渙散,雖然寧集依然想最後的保持一段時間清醒,但是很顯然他已經快要無法阻止了。
寧集擡起手抹了抹自己嘴角的口水,說話都開始變得含糊起來:“我是姓寧的,可惜我在很久之前被人算計無法修行,所以我不能殺光你們林家的人爲寧大家出氣。我沒辦法殺你們,因爲我修爲實在太弱了,只要我一動念,修爲之力才提起來你們就會察覺。我知道自己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之所以守着執暗法司,當然更不是什麼對你們林家負責,那是因爲是寧大家交代我做的事,我就要做好。”
他的眼神越來越迷離,似乎神智在逐漸離開他:“只要執暗法司在一天,不管我對你們林家的人有多恨,我都會認認真真的去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那是寧大家對我的囑託。可是現在,執暗法司沒了沒了執暗法司,姓寧的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我不是寧小臣,我是寧集。”
他看着林器平冷笑:“但是,我發現自己依然沒有辦法做什麼。雖然我有着自認爲天下最聰明的腦子,可我算計不了你們。因爲你們自始至終都在提防着我,而我本身又沒有能力自己去殺人。我曾經想過在執暗法司裡培養自己的人,可惜還是失敗了,因爲寧小臣這條狗被你們林家餵養的太聽話,我沒辦法改變什麼。”
“但是,我弱小,我卑微,我卻有我弱小卑微的報仇方式。”
寧集顫抖着手捏起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裡,咀嚼的很費勁,口水一個勁兒的往下流,可是他的表情卻是那麼得意:“我在你進來之前就已經毀了自己的腦子,你不是想得到那些秘密嗎?我知道你不會立刻殺了我,你會用盡一切辦法逼問,最殘酷的刑罰和手段你都會用出來,只要是個人都熬不住那些刑罰。我知道自己熬不住,所以我選了這樣一個讓你難受的方式。”
“你現在看到了,我毒壞了自己的腦子,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白癡而你呢,大楚的聖皇陛下,你卻不敢立刻殺了我,因爲你不知道我是不是裝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毒壞了自己的腦子,你還會去想辦法醫治我我想看到的,就是你這個樣子啊。我沒死,可是你偏偏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而你在沒有得到我知道的那些秘密之前,偏偏還捨不得殺了我哈哈哈哈!”
寧集瘋狂的笑了起來:“你不知道我這些年爲執暗法司都做過什麼,每一件事都值得我驕傲。但是有一件事是我最驕傲的,那就是今天啊,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白癡。”
一個被人稱爲天下間最聰明之人的人,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讓自己的仇人痛苦。是的,這就是寧集所說的弱小的卑微的復仇方式,卻也是如此的決絕狠戾。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白癡,只是爲了讓林器平難受。卑微嗎?也許沒有什麼是比這更卑微的報仇仿似了吧?
但是,他偉大嗎?
寧集跌坐在椅子上,雙手已經開始顫抖,其實在林器平進來之前藥力就發作一段時間了,只是寧集的毅力很強,所以堅持的比普通人要更久。而且,如果不見到林器平,不看到林器平吃癟的樣子,他怎麼甘心?
“你是個瘋子,你們姓寧的都是瘋子!”
林器平站在那看着寧集,眼神裡都是憤怒和厭惡。此時的寧集看起來太醜了,要知道他本來就是一個極醜的人,現在嘴裡流着口水,身子不斷顫抖的寧集更醜。然而,寧集卻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帥氣的時候。
“沒錯姓寧的都是瘋子,只是可惜,我當初若不是被人算計無法繼續修行的話,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們這些姓林的都殺了。”
藥力太大,寧集坐不住向後倒了下去,他雙手抱着自己的腦袋,痛苦的呻吟着。
“你說的沒錯。”
林器平低着頭看着寧集:“朕會讓人盡心盡力的救治你,因爲朕需要你腦子裡那些東西。你知道朕最想要的秘密是什麼,普天之下知道這秘密的也許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如果醫治不好你,朕就劈開你的腦殼,看看朕能不能找到答案。”
“你什麼都找不到啊。”
寧集的眼睛已經往上翻,幾乎都是白眼球:“我腦子裡的東西都變成了屎比屎還沒用。”
林器平冷哼一聲,轉身離開:“把他帶下去,給朕找藥門的人來,如果藥門的人不能把這個瘋子治好,那麼朕就把藥門從江湖九門裡除名。你們這些瘋子都想和朕作對,那麼朕就讓你知道朕不怕!”
撲倒在地上的寧集瘋狂的笑了起來:“不!其實你怕你怕的要命啊。”
林器平的腳步一頓,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可是他卻沒有回頭再看寧集一眼,也許他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