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聞言,扶着額頭的手指動了動,腦子裡空了一下。
他如今年已雙十,還未曾定下嫡福晉。胤禛與他的嫡福晉烏拉那拉氏成親的時候,不過才十四歲,相對胤禛而言,十三已經晚了至少六年。
他的眼裡閃過一片迷濛之色,心裡突然有些酸楚。
這次南巡,康熙帝私下裡倒是真的問過他此事。他不知道皇帝是隨口一問,抑或心裡已經有了主意,隨口羅列出來的幾個女子雖都是大家閨秀,十三卻是一個都未曾見過。
所以他能屬意誰呢?他也不知。
身爲皇子,他娶誰愛誰,終究由不得自己。
十三突然苦笑了一下,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梅花釀,仰頭飲盡:“四哥……”
他喚了一聲,喉中便突然被一股氣給堵住了,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他的生母章佳氏,生前不過是個庶妃,在深宮裡還未輪到冊封便病死了,死後才被追封爲敏妃。
十三的印象裡她永遠都是個溫柔的人兒,不懂抱怨,也不懂爭寵,只知道忍氣吞聲地小心翼翼活着。每次見到她,她都若一朵快要凋謝的花兒一般,消瘦得叫他心酸。
他曾聽伺候他額孃的宮女說過,她生下胤祥後便再沒見過皇帝,每次遠遠看到康熙帝的金鑾經過,都要高興大半天。
高高的宮牆,鎖住了多少韶華,葬送了多少癡夢……
胤禛知道他爲何憂愁,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十三弟向來爽快,何必一直拘泥於這件事。皇阿瑪向來對你讚不絕口,自是會指給你一位品貌俱佳的福晉。你怎知你將來的福晉就不會知你懂你?”
十三強笑了兩聲:“哈哈,四哥說得也是,我多半是杞人憂天。八字還沒一撇兒的事情,我眼下發什麼愁呢?”
只是,知音難尋,哪裡是那麼容易碰到的。
“貝勒爺,我親自送桂花釀來了。嬋嬋記性不好,先前指錯了地方呢。”妍華人還未至,黃鸝鳥兒一般清脆的笑聲倒是先行飄了進來。
十三旋即擡眼看了過去,嘴角漸漸上揚,臉上又露出了昔日的燦爛笑容來:“小嫂子倒是長高了不少。”
幾個月不見,妍華確實高挑了不少,眼裡眉間還多了一抹女兒家的嫵媚風韻。不知是眼下穿得少了還是她確實比冬天的時候清瘦了些,小臉沒有他離京的時候那般圓了,倒是尖了不少,更襯得她眉眼之間那種顧盼生姿的嬌羞愈加嫵媚起來。
她見魏長安又匆匆跑去了萬福閣,便知道胤禛又不依不撓了。
所以她只假裝出很驚訝的樣子,將桂花釀的正確位置又指了一遍,便施施然地跟着一起過來了。
胤禛似笑非笑地看着妍華,她本是一臉鎮定地過來的,只是胤禛的眼神讓她頗不自在。又是那種洞悉一切的瞭然,她只感覺自己臉上彷彿寫了她在撒謊幾個大字,所以胤禛看得久了,她便開始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此次過來,原本是想借着這個機會,嘗一嘗她的桂花釀。
只是胤禛這般看着,她終究是待不住了,紅着臉客套了兩句後便又悄然退下。
十三輕笑了兩聲,睨了胤禛一眼:“四哥,你倒是很愛逗小嫂子。”
胤禛彎起嘴角,直到妍華的背影淹沒在了暗夜中,這纔回過眼來:“她呀,膽子越來越大了,總是不聽我的話。你道她先前真的是指錯了嗎?只怕是故意指錯的。多半是捨不得送出這最後兩壇桂花釀了,想自己留着偷偷喝。”
十三無聲地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月上中天的時候,胤禛已經微醺,他見十三還一杯一杯地倒着酒喝,終於制止了他:“明日還要上朝,皇阿瑪回京第一天上朝,事情定然很多,十三弟還是趕緊歇下吧。”
“四哥,太子……你對他可還有信心?”十三嘆了一口氣,放下手裡的酒杯,神色有些哀慼。
胤禛頓了一下,淡淡地看向十三:“說來說去,爲何又繞到了太子身上?”
十三垂眸看了一眼杯子裡淡黃的酒水,眨了眨眼,沉默了一會兒方纔說道:“我還有事未與你說,本不想說,可……我也不知是不是該繼續扶持着他纔好。”
胤禛的眉頭一抖,挑眼看了過去:“何事?”
“二哥這一路過去,都去當地的官紳打得火熱,皇阿瑪……似是不太高興。”
“皇阿瑪素來不喜我們結黨營私,他如此不知收斂,是想做什麼?你可曾私下裡提醒過他?”
十三嘆了口氣:“怎會沒有提醒過,二哥的脾性你也知道,我說多了他便以太子的身份壓下來……皇阿瑪表面上雖是沒有說什麼,可我看得出,皇阿瑪爲此不高興了。”
“哼!他生怕壓不住別人便會丟了他身爲皇儲的威嚴,對你我還用太子身份壓着做什麼?”胤禛不悅地說了一句,捏着酒杯的手指不禁微微用了力。
十三看到胤禛臉上的怒氣,欲言又止的樣子憋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訕訕地閉上了嘴。
有些事情,他還是放在肚子裡吧,多說無益,說出來了只怕會將事情鬧得更僵。
十三離開四貝勒府時,已經快到子時了。
胤禛轉眼沒看見到魏長安,便問了一聲守在外面的侍衛,那侍衛猶豫了下,最後只說不知。
胤禛沒有多想,擡腳往祥和殿去了。他眼下沒有睡意,只想去看看烏拉那拉氏。
夜深人靜時,寂寥的暗色中,任何細小的聲音都顯得驚蕩。
還未到祥和殿,他突然聽到一聲細小的哭泣。在他身後掌燈籠的侍衛張嘴便想呵斥,被胤禛擡手製止了。
他所站之處與那哭泣之音正好隔着一簇高深的灌木,所以那個女子倒是沒有注意有人來了。
胤禛細細聽了一會兒,只聽到抽泣,只想着是哪個小丫鬟受了委屈在這裡偷哭。他剛想擡步離開,卻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男聲細細碎碎地在說話:“……你莫要如此……好好伺候福晉就是……誰也不會知道……”正是魏長安的聲音。
“別人不知,可我知……我夜裡總是不敢閤眼……你便幫我求了貝勒爺,讓我走吧……”
“……你何必如此,你出了府是想做什麼?只怕你會想不開……我不會答應的……”魏長安壓低了聲音,不願再多言。
“你……我這條爛命,留着又有何用!”木槿急了,她只怕再在福晉身邊待下去,福晉遲早會發覺她的異樣。她不願意讓福晉知道那件事,知道了也只會徒增福晉的煩惱。
“你怎可如此輕賤了自己,什麼叫爛命?”魏長安的情緒有些激動,就着朦朧的月光,他看到木槿在夜色中瑟瑟發抖的消瘦身子,心裡難受,鬼使神差地就上前就她摟在了懷裡。
“你……你做什麼,鬆開!”木槿心裡慌亂,掙扎着便要從他懷裡掙脫,魏長安卻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孃親,忍不住將她更緊地揉進了懷裡……
胤禛一聲不吭地衝身後那名侍衛丟了個眼神,又原道返回了雍華殿。
翌日,胤禛要去上朝時,看到魏長安神色不安,便在四下無人時,頓了足轉過身子看他。他果真心不在焉,竟是差點兒直直撞上了胤禛,好在反應快,及時止住了。
他也沒有擡頭,直接單膝跪下便認錯了:“奴才莽撞了。”
“你可是對木槿有意?你若是心疼她,我便跟文瑤說一聲將她許給你好了。”胤禛的語氣淡淡的,也聽不出是喜是怒。
魏長安心裡一驚,纔到昨夜的事情被胤禛看了去,忙擡眼看了一下。
昨夜胤禛離去時,他聽到了一絲動靜,只是懷裡的木槿哭得傷心,他不好推開他回身去看,只隱隱看到有光亮朝着雍華殿去了。
胤禛的臉上並無怒意,魏長安放下心來:“貝勒爺恕罪,奴才與木槿姑娘並無私情。木槿姑娘想離開貝勒府,自個兒安身立命去,奴才怕她會做傻事,並沒有答應幫她……”
“那你便是對她無意了?”胤禛沉吟,緩緩垂眸看了魏長安一眼。
魏長安愣住,心尖上縈繞着盈袖的名字,可他卻說不出口。他真想求了胤禛,將盈袖許給他吧,可是眼下這個情況,叫他怎麼說得出口?
他終究太過冷靜,所以纔會成爲胤禛的左臂右膀,因此,他壓制住心裡那個溫柔的名字,緩緩點了頭。
胤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再多問:“走吧~”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內,衆位大臣全都屏息伏地,沒有人敢喘大氣兒。
“啪!”皇帝一把拂掉了太監總管樑九功遞上去的摺子,花白的兩鬢邊青筋暴起,嘴角上的鬍鬚也因爲喘息而微微抖動着。
康熙帝漸漸半眯起眸子,緊緊咬着牙關往下一一掃視着。
他目光如炬,所到之處,衆臣雖然不敢擡頭,卻仿若能感受到他眼裡的憤怒一般,俱是寒噤不斷,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連額角都忍不住滲出冷汗來。
天子威嚴,盛怒之下,人命只在眨眼間,誰敢不小心翼翼行事。
“哼!”皇帝不輕不重地冷哼了一聲,只是衆人全都噤若寒蟬,一聽這聲音,膽小的都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噠~”不知是誰將手裡的摺子掉在了地上,聲音不大,在這鴉雀無聲的大殿中竟是異常突兀。
皇帝眯起眸子,循聲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