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手裡捏了一張紙,紙上有副畫,畫裡是個背影。
他曾見過這個背影,在潛邸的花園裡,嬋嬋曾畫過。他記得,被他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她眼裡有過一閃而逝的慌張。
這是老九夾在信裡寄給他的,他還在圍場裡的時候,老九就迫不及待地把信寄給他了。那麼焦急,定不是什麼好話。他如是想着,遲遲都未拆開看。趕回來的時候,在馬車裡閒着無事,於是他便想起了看信,然後他便看到了這封讓他抓狂的信。
其實他在圍場的時候,一直在等,可是一直等到過了萬壽節,都沒等到嬋嬋的隻言片語。直到回京的前一夜,蘇答應纔將那些小札送去他的寢殿,慌里慌張地認着錯,說是一時疏忽,忘了送過來。
他淡淡地問她:“小札何故會在你這裡?”
她說,那一日皇上正在狩獵,而她無意中撞見送信的太監,便好心幫忙遞信了。可是後來忙着在行宮準備侍寢的事情,一時疏忽便忘了。
其實,那一日太監看那信是宮裡頭送過來的,覺着也不是多急的事情,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才遲疑着將信給了她。緊接着第二日第三日……那太監見皇上並未有異議,便順着蘇答應的要求將那信都給她了。誰讓蘇答應如今正享着恩寵呢,只想着儘早巴結巴結,日後指不定可以受了她的提拔。
胤禛看了看手裡那十多封書信,默了半晌沒吭聲。第一次第二次你說忘了,我可以理解,可這十多日你都忘了,是不是腦子沒長好?
可他看到蘇答應那雙與嬋嬋肖似的眸子,張了張嘴,終究沒忍心重斥:“以後不得如此,若是宮中有急事,豈不是要誤了事?”不過,將信轉給蘇答應的那個太監,卻是被罰得不輕,杖責到送了整條命。
方纔他看過嬋嬋的第一封小札了,她說得一日廝守,盼一世白頭,她還說她沒有安排過假懷孕一事,她亦說此情不渝。他本動容,一點也不願意再懷疑她,可是待他看過那張小札,再看老九特意送過來的這封信和這張畫後,他便覺得異常諷刺。
明明知道老九是在故意氣他,可他還是忍不住動了氣,很大的氣。這一次,老九說那個背影是十三,呵,多可笑,之前他還口口聲聲說是他自己呢,眼下又去冤枉十三了。老九便以爲他與十三的兄弟情,是這麼容易就能被挑撥的?
可即便不是老九,也不是十三,但這個背影也終究不是他。
他記得跟嬋嬋提起這個背影時,她極力掩飾的慌亂和緊張,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可他還是感覺到了。曾一度,他覺得她對自己的笑都是透過自己再看另一個人。他以爲是他多想了,可她將這個背影畫得這麼好,他只覺得異常刺眼。他騙了自己許久,可看過老九的信,他便再也騙不下去了。
看看她在紙上題的那幾行字,他還怎麼能繼續騙下去?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
相思!他看到這兩個字,臉色便冷峻得嚇人。都是他的人了,她卻還在這兒訴着相思!
妍華趕到養心殿的時候,本是堆着笑臉的,和以前一樣,柔和又俏麗。可一踏進養心殿,她便覺着氣氛不對勁兒,裡面的太監都噤若寒蟬,而胤禛的臉色則冷得駭人。
“皇上……”妍華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喃喃喚了一聲後,忙向他行了禮。
他低着頭,盯着手裡的一張紙在看,良久纔出了聲:“蘇培盛,你們都出去。”
那是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妍華聽得出來。她滿腔的熱情被他這副模樣澆熄,心裡突然有些慌亂,有些不知所措。已經被她壓抑在心底的委屈驀地又竄上了心頭,無端地想哭。
待人退淨,他突然捏着那張紙從龍椅上站起,眸子死死盯着她,冰冷冷地往她眼底裡探。
她驚得後撤了一步,穩住身形後,才扯了扯嘴角,輕聲道:“皇上,可看過臣妾的小札?”看過之後,你應該就會信我了纔是?爲何眼下要擺出這副模樣嚇人?
他不說話,一步步往她走過去,步子沉重,像是灌滿了鉛,走得極爲緩慢。他的嘴巴囁嚅着,半晌沒有吭聲,只舉起手裡那張紙,顫着遞給了她。那雙鷹厲的眸子,從始至終都盯着她,盯得她心驚肉跳。
妍華看到紙上的背影后,臉色剎那間慘白。因爲心虛,所以她別開了眸子,又習慣性地堆起假笑來掩飾自己的慌張:“皇上……這是哪裡來的?這是奴婢……以前在潛邸的時候照着皇上的背影畫得呢……”
“你何時連謊話都能信口拈來了?”他的臉上落下一層失望。他還未質問,她便如此心虛,再度印證了他心裡的懷疑——這個背影果真不是他。
妍華的呼吸一窒,不敢承認畫中之人不是他,只得硬着頭皮又扯了一個笑:“皇上……這話何意?”
“你還裝傻!”胤禛氣她的不誠實,更氣她心裡裝着別人!
他的一雙眸子驀地開始泛紅,朝她逼近兩步,狠狠握住她的雙肩,低吼道:“他是誰?告訴朕!”朕會絕了你的念,斷了他的命!
妍華突然覺得心裡萬分悲涼,她已經忘了那個人了,早就忘了,可要她怎麼解釋他才能信?他的心裡不也裝過娉娘嗎?他憑什麼要計較她早已忘掉的背影?那只是她兒時的念想,可是這個又要叫她如何解釋!
這麼想着,她便忍不住顫着出了聲兒:“皇上心裡不是也有過娉娘嗎?皇上與臣妾……兩清好不好?不是皇上想的那樣,真的不是……啊!”
娉娘?兩清?胤禛聽到她這番話,氣得發了狂一般,回身便將龍案上的東西都砸到了地上。包括那塊“與子攜老石”!妍華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將這塊石頭從東暖閣裡拿出來的,反正她來養心殿伺候的時候,總能看到它放在龍案上,陪着勞碌的他一起過完一朝又一夕。
“啪!”石頭落地,一聲悶響。
妍華只覺着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它四分五裂,可饒是希冀地盯着它看了半晌,它的右下角還是裂了開來。她只覺着自己的心也跟着這塊石頭碎了,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忙上前捧起了那塊石頭查看。
果真碎了一小塊!她透過迷濛的淚眼看去,右下角被他偷偷題上去的那一個“允”字,竟然如此湊巧地分裂了出來。心,彷彿跟着石頭一起,慢慢碎裂開來。
她死死咬緊了牙,突然什麼也不想解釋了,只是渾渾噩噩地捧起那塊碎裂的石頭,轉身便往外走去。
“你站住!”身後響起他的低吼,裡面透着難以言喻的憤怒與驚慌。
她不理,仍舊堅定地往前走着。
“你站住!”他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高。
她仍舊不聽,仿若壓根沒有聽到一般。
“鈕祜祿?妍華,你給朕站住!”他氣急,拿出皇帝的威嚴來命令她。
她腳下遲滯了一步,終於定住了身子。眼裡是從未有過的悽然,她只覺得傷透了心,眼睛也被淚水迷濛,看不清前方。她緩緩轉過了身子,心口被失望扯得生疼,她難受到幾乎站不住身子。整個大殿都只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那雙憤恨的眸子,像箭一樣射過來,她卻渾然未覺。
“我從未愛過你,從未!若不是迫於無奈嫁了你,若我有機會自己選擇,我永遠不會選擇你!我愛的,一直都是那個背影!你……不過是他的影子,不,你連做他的影子都不配!”她紅着眼,撕心裂肺地吼着,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猛烈地砸了下去,仿若心裡一直以來的希望突然被慢慢抽離了身體一般,繼而被源源不斷的絕望慢慢填滿。
她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可此時她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叫囂,那就是氣死他,讓他難受!彷彿傷了他,她心裡才能好過一點。
他的眸子猛地一翕,面上立馬寒若冰霜。他冷冷地盯着她,一聲不響,牙齒咬得咯嘣直響。
周圍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到他們似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然,安靜過後,她卻彷彿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一瓣一瓣,碎得比懷裡這塊石頭還要徹底。原來,之前的一切恩寵,都不過是南柯一夢,醒過來才發覺痛得這麼厲害。
或許,愛,向來都善變。
“你再說一次!鈕祜祿?妍華,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膽敢再說一次不愛朕試試!”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從齒縫間迸出幾個字來,眼睛突然都紅了,只惡狠狠地瞪着她,繾綣柔情漸漸被狠厲覆蓋,那雙眸子突然變成恨不得想要扒了她的皮一般嗜血。他的手緊緊地捏住她的手腕,緊到彷彿要將之捏碎一般,卻是不肯鬆開半分。只是,手腕再痛,也痛不過她的心。
終於,她不堪疼痛鬆了手,懷裡那塊石頭再度砸在地上,碎得更加厲害了些。她的身子隨着碎裂聲顫了顫,眼裡的淚水愈加氾濫起來。
她只覺得心裡痛地連呼吸都艱難起來,每呼吸一次便有千萬根針扎進心坎。
血色一絲絲地從脣上消失,她不甘示弱地瞪着他,眼裡滿是絕望,卻還是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我從未愛過你,若不是身不由己,我斷不會嫁給你!我愛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你!你連做他的影子都不配!呵呵~他才捨不得讓我難受,讓我流淚……”
她愛胤禛啊,怎麼會不愛呢?這份愛怕是已入了骨血,若硬是要將這份愛扯離,便是撕心裂肺的疼。心痛到如有千萬只螻蟻在啃噬,可她卻還是違心說着言不由衷的話,看到他眼裡的猙獰她纔會有報復的快感。驀地,她突然覺得喉口涌上一股腥甜,竟有一股鮮血逆流而上,直直地涌上了她的口鼻。
“唔……”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流下,她只覺得眼前一暗,便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
意識抽離之際,她恨恨地喃道:“禛郎……我恨你……”
只一聲禛郎,便將他眼裡的狠厲給叫沒了。
“嬋嬋!”他看到妍華的身子突然像那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急急地往旁邊落下,臉上頓時一片慌張,急急地跑近兩步將她接入了懷中,“太醫!快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