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翊再次進入沉默,陳文轉過身開始回答王江的問題。
“這件事乃是先父的好友連同清軍入侵計劃一起告訴在下的。”
陳文根本沒辦法解釋,所以乾脆直接把鍋甩給了那位不存在的長輩。
“不知令尊的這位好友,我二人可認識?”
這個王江,真是個問題寶寶。
陳文想了想,那就按照先前編好的繼續吧。“在下的這位世父估計到二位上官會問。只讓在下告訴二位,收復南京之日,只道是天津右衛陳三的好友的便是。嗯,先父族中行三,就是這樣。”
“天津右衛?輔仁是軍戶出身?”
有明一朝,衛籍出身並不一定是軍戶,其中也有民戶。不過在明朝,軍戶社會地位低下,若是衛籍民戶沒有必要的話是不會強調衛籍出身的,以免被人認定是軍戶。
“正是,我家在太祖時本是青州左衛世襲百戶。永樂二年,成祖皇帝遷青州左衛爲天津右衛,我家便落戶天津衛城……”
明初,由於開國和靖難,當時很多武官都獲得了世襲軍職,比如戚繼光的祖上,就是在洪武年間出徵雲南殉國後獲得的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世職。不過對陳文而言,一個世襲百戶就夠了,太高了過於顯眼,反而不好。
“到了在下的祖父時就已經是餘丁了,數代以來皆是以商賈之事爲生……”
按照明朝軍戶制度,衛所軍戶正丁從軍,餘丁便和民戶差不太多,可以去從事其他行當,甚至可以參加科舉考試。比如弘治正德年間的內閣大學士,那位“劉公斷、李公謀、謝公尤侃侃”中的李東陽就是金吾左衛的軍戶家族出身。
“弘光元年,韃子攻破南京,家父聞訊後就一病不起,之後身子就不行了。直到先父去世時,口中始終叨唸着陸放翁的示兒……”說着,陳文裝模作樣的摸了摸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淚。
陸放翁就是陸游,而他在臨終時的那首示兒是陳文上學時印象最深刻的一首古詩詞
此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首詩直抒胸臆,完美的體現了在蠻夷侵佔中國半壁後,一位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人一生的心願和滿腔的悲憤。用這首詩來襯托一位明朝遺老臨終時的心態最好不過。
可是陳文卻知道,在陸游去世後的第六十九年,南宋王朝兵敗崖山。得知這個消息後,陸游的孫子陸元廷憂憤而死,他的曾孫陸傳義絕食而死,而他的玄孫陸天騏更是在崖山之戰中投海自盡。
以至於到了元朝,南宋遺民林景熙曾嘆道:“青山一髮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王翊和王江聽着陳文娓娓道來,一個更加立體豐滿的形象逐漸浮現在他們的腦海。一個世襲武人的後代,爲了完成先父的遺願而南下投效已是風雨飄搖之中的王師。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樣的人應該去選擇自己的道路。而這正是陳文需要展現給他們以及未來的老闆鄭成功看的,哪怕他們所看到的角度根本不同。
二人對視了一眼,王翊便說道:“聊到現在,輔仁想必也餓了,不如先吃過飯,再說。”
眼見於此,陳文心中暗道,從他進入這間屋子開始,這兩個人已經對視了多次。每次對視完就好像已經交流過了一樣,這份“神交”的技術,顯然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經略這麼一提,在下確實是有些餓了。”
他很清楚,從自己進入這間屋子開始,所說的話數據量實在太大,他們二人“神交”的能量條估計已經不夠用了,勢必需要時間商量一下。
聽到這話,王翊起身便走到門口,打開了大門。
先前那個小吏此刻已經手捧着一個托盤,站在門外。托盤之上,一套衣服連帶着鞋襪網巾通通放在那裡。
那小吏見王翊打開了大門,從門外隨着他走了進來。
“本官見輔仁衣衫不太整潔,便叫人尋了件衣服,輔仁可先沐浴更衣,再去吃飯。”說着,王翊將托盤遞到了陳文的手中。
“多謝二位上官體懷。”陳文行禮後,接過那托盤,便隨着那小吏走了出去。
出了中軍大廳的院落,陳文亦步亦趨的跟着那小吏三拐兩拐的進了一間大屋子。屋裡放着一個半人高大浴桶。水是熱的,空氣中彌散着隱隱的熱氣。
見陳文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環境,那小吏便道了一聲失陪,走了出去,並且順手把門關好。
陳文見那小吏出去,便把新衣服放在牆邊的凳子上,脫下衣服,聞了聞。
臥槽!
這酸爽,簡直無法想象!
隨後他飛快的把身上的衣服扒了個精光,踩着竹製的臺階跳進了浴桶裡。
真舒服啊。
陳文愜意的靠在浴桶的一側,不禁的感慨。
十幾天了,自己沒有洗過一個澡,渾身上下不光髒的如同泥人一般,也變得臭不可聞。而在這一刻,身體的疲乏也在水溫的刺激下,隨着水蒸氣消散在空氣中。
十幾天了,自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殫精竭慮的爲着能夠活下去,爲了達成目的而奔忙。而在這一刻,彷彿這一切都變得有意義了。
陳文反覆的搓洗着身上的污垢,靜靜地思量着。
到現在爲止,一切還是按照自己先前設計的劇情發展。雖然有些小瑕疵——陳文的眼前浮現了王翊那張無動於衷的臉。這應該不重要,等拿到了盤纏就可以向着福建中左所一路揚長而去了。
至於他們能不能逃過這場浩劫,自己已經盡了人事,剩下的就是天命了。這個數量級的敵軍,自己這樣的一個**絲宅男可沒有辦法。
畢竟是一vs幾萬,還是算了吧。這等事,估計還是應該找個“位面之子”來才能逆轉未來吧。
漸漸的,陳文的眼皮越來越重,很快就睡了過去。
………………
中軍大廳裡,王翊和王江依舊坐在先前的位置。
“如何?”
王江看着那份地圖,思索了片刻,說道:“他帶來的情報很詳盡,可信程度很高,應該不是假的。如果我是陳錦的話,我也不可能放任王師在浙江做大。而且,這樣的細節所需要的閱歷和經驗也絕對不是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可以編造得出來的。”
“再者,此人雖然穿着破爛不堪,不過看皮膚牙齒,應該是出身富貴之家。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這樣的人沒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險跑來撒謊,只是他口中那個世伯……”
聽到這裡,王翊說道:“情報應該是真的,這一點無需置疑,兩個月時間完全沒有必要撒謊。至於他這位世伯,總有機會相見的。”
“不過,此人知道的好像也太多了,浙江韃子各部的兵力、平夷侯和閩安侯之事、舟山之事還有那張地圖,這些即便是我們也不是知之甚少就是聞所未聞。他是如何知道的?難道都是他那位世伯說的?”
“等一會兒再和他談談自然就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