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不光是順治,就連朱之錫也也爲之一驚,但是隨着劉成接下來的講述,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劉成的用意所在。
“以宗教聚攏人心、激勵士氣,如白蓮、聞香等邪教,自是可笑至極。但據臣所知,泰西列國俱崇信上帝,曾多次組織十字軍東征與泰西以東之宗教爭鋒,其條頓、醫院、聖殿三大騎士團更是戰績彪炳。”
可是說到這裡,劉成卻轉而說道:“然則泰西之宗教,其法與中國傳統多有悖逆,實不易傳播。但泰西之機械、武器卻是當世之雄,浙匪以鴛鴦陣起家,其中多有陳逆的神來之筆,可其中如武器、機械卻多有賴泰西之力。假使朝廷能夠獲得泰西列國的支持,無論浙匪、西賊,自可輕鬆蕩平。”
宗教不是關鍵,關鍵是歐洲的機械製造和武器裝備,這纔是劉成的核心觀點。當然,還有一點是劉成沒有提及的——現在提出來不合適,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現在也不願意提出來。
孤身來投,劉成不僅僅需要皇權的庇護,更需要耶穌會的支持才能成就大事。用大力傳播天主教來換取耶穌會的全力支持,當年永曆借澳門葡萄牙兵也是這道理,而這便是他前往觀象臺尋求湯若望支持的原因所在。
順治當然明白劉成所指,他與湯若望的私交很好,對於天主教的瞭解比劉成只多不少,耶穌會在中國的傳播其對自身教法也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良,爲求適應在中國的傳統。於明末也確實是在士大夫階層有過一些進展,數年前,他甚至還接到過南明永曆改信天主教以求獲得泰西支持的報告。
然而,在宗教上面,於滿清絕非是南明那般。滿洲人口稀少,需要連接蒙古,實現北虜和東夷的結合才能擁有正面與漢地相抗衡的可能性,那就勢必需要推崇黃教。恰如康熙所言的那般,“興黃教,柔蒙藏”,滿清自身對黃教的態度,其實並不是信奉,而是利用,他們需要黃教來維繫他們與蒙古和西藏之間的關係,就好像是在漢地推崇儒家來確立正統性是一個道理,所以改信天主教從現階段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奈何,順治卻很清楚劉成提及的機械和武器正是滿清現在所急需的,而蒙古的人力資源亦是滿清的基礎所在,這就無形的出現了一個矛盾,畢竟八旗軍不能白天信天主教,晚上信黃教這麼人格分裂吧。
只用了極短的時間,順治就想明白了這裡面的利弊,獲取耶穌會的支持的方法有很多,並不一定要學永曆那樣。
至於宗教信仰對戰鬥力的加持,順治既不想授教皇、紅衣主教之流以柄,對於宗教洗腦的威力也並非有多大的信心。滿清能夠成事,確保核心集團的利益,威懾和拉攏更多人,從而實現了數萬丁的野蠻人部落征服七千萬丁的文明古國的奇蹟。就算是陳文,順治也能從劉成此前的口氣中聽出其人也是對軍功授田制更爲推崇。而所謂的夷夏之防,就要差上很多。
細細想來,其實也正常,滿清在此前利用“君臣之義”來對抗“夷夏之防”已經做得很好了,若非出了一個陳文,只要孫、李依舊處於內訌的狀態,將整個中國收入囊也將會只是時間的問題。夷夏之防如果真的有用,那麼爲什麼願意爲滿清驅馳的士紳、武人比爲明軍效力的要更多。說到底,武力的壓倒性優勢纔是關鍵,什麼民心、道義,全都是點綴而已。
劉成的這一建議是存在問題的,但這也正是他對滿清還不夠了解的緣故,並不能掩蓋掉其人的才具,尤其是在於劉成對江浙明軍的瞭解程度在如今的滿清絕對是不二的人選。
“愛卿才具過人,言有中地,只是歸附日短,還不瞭解我大清滿蒙一體的傳統。總而言之,愛卿慕義來投,才堪大用,朕甚是欣慰,當擡旗漢軍正紅旗,愛卿以爲如何?”
“微臣謝主隆恩。”
“還自稱微臣?”
聽到順治笑着有此一問,劉成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奴才謝主隆恩。”
這一拜,順治收穫了人才,得到了未來的希望,而劉成則獲得了迅速向上爬的捷徑。只是拜倒的那一刻,劉成的笑意之中,卻總有着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在其中,轉瞬即逝。
“那以愛卿之見,當從何處開始着手呢?”
理論,劉成已經闡述了,但關鍵還是具體的操作。他很清楚,這一點上必須觸及到順治的內心,只有這樣他纔算是有了真正的捷徑,而非一個好聽的說法。
“奴才以爲,如今之八旗,舊有戰法面對普通賊寇依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但是面對浙匪卻已然無法適應了。更何況,各牛錄經過了這幾年的戰事,尤其是今年的前後兩戰,損失良多,牛錄不滿編,戰鬥力更是直線下降,想要提高戰鬥力,就要進行改革,從各牛錄中抽調尚能作戰的士卒,組建新軍。”
此言一出,朱之錫一頭霧水,但順治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所在,心頭涌起的激動之情當即便表現了出來。
“愛卿一語中的,真奇才也。朕以爲,還是入漢軍正黃旗方可配得上愛卿的才具。”
上三旗和下五旗之間地位差距甚大,漢軍旗亦是如此,原本順治將劉成擡旗,乃是拉攏之意,畢竟一個孤身來投的漢人能夠一躍成爲漢軍下五旗的旗下官也不會受到太多的反對。可是現在看來,這個拉攏的力度顯然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劉成觸摸到了順治的內心,從這一刻開始,降臣與夷君終於站在了一起。接下來的幾天,順治與劉成連番會商,後者也順理成章的向順治舉薦了不少沒有能夠得到重用的能臣良將。如胡全才、李本深、劉芳名、鄒卓明、張道澄、郝宗福等前南昌幕府成員紛紛被重新啓用,而像是朱之錫和蔡毓榮這樣已經在職的官員也踏上了升遷的軌道。
就在這在職官員紛紛丁憂、致世、掛印而去的末世氣象中,以劉成和胡全才爲首的這一批被後世史家稱之爲維新黨的倖進之徒們卻上演起了升官圖,填補起了各部官員的空缺,着實讓人有些看不太清楚眼下的局面了,就連此前穩坐釣魚臺的寧完我對此都是大跌眼鏡。
可是在滿清朝中,漢臣本就是依附於皇權,寧完我如今雖然已經是漢臣之首,但是讓他違逆順治的意思,卻也是不敢,只得向劉成和胡全才伸出了橄欖枝,準備在接下來的改革中在順治面前多拿上幾分。
然而,一切還僅僅是在計劃之中,距離正式開始運作還需要一段準備時間,滿清朝中的變革卻率先被一份加急軍情所打斷。而這份軍情,其實際內容只有一點,那就是一個叫做於七的土豪在山東鋸齒牙山以江浙明軍旗下山東總兵的名義起兵反清,已經攻陷了寧海州城!
………………
於七反清起義,歷史上發生過兩次,第一次是清軍入關沒有多久,於七在鋸齒牙山起義,失敗後接受招撫,而第二次則是受到了鄭成功南京之戰的感召,更因爲受撫後沒有得到預期的待遇,於是便再度在鋸齒牙山上起兵反清。
鄭成功南京之戰提前了四年,雖然依舊沒能成功,但是南京卻被陳文攻陷了,連續被江浙明軍擊殺了兩個和碩親王,八旗軍的威懾力一落千丈,於是乎於七再度起兵。至於什麼江浙明軍旗下的名義,卻是拉來的虎皮,陳文對此一無所知。不過效果還不錯,江浙明軍的旗號一出,瞬間就是萬人響應,就連寧海州城也幾乎是不戰而下。乍看去,起義失敗後突圍出家做和尚的命運距離於七已經越來越遠了。
山東亂起,山東以南的淮地卻被一分爲二。利用兩蹶名王、光復南京的巨大聲勢,江浙明軍出兵不足三萬,卻在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就收復了揚州府、廬州府、安慶府與和州、處州這三府兩州之地的全境,以及淮安府和鳳陽府包括府城在內的南部各縣,形成了隔淮河與清軍對峙的局面。
秦嶺淮河是中國的南北分界線,陳文麾下的軍隊不少,但是分駐各地,需要面對的潛在對手和其他勢力也同樣不少。兵力分得太散,使得他失去了繼續向北、向西攻城略地的慾望。當然,就算是手裡有兵,現在也沒必要着急北伐,在此之前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否則就算是消滅了滿清,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去。
新一批的擴軍已經開始,新的戰兵營以及師一級的編制,新佔領區和接下來的計劃也需要大量的地方駐軍。同時陳文爲了更好的控制新近收復的地區,也對原有佔領區的各府縣的駐軍進行了調整。削減了部分穩定的府縣的駐軍,將多出來的兵力調往新近收復的府縣。
江北作爲前線,自然需要大軍坐鎮。揚州府和淮安府的南部,由尹鉞負責,金華師的主力駐紮在淮安府的府城。
這裡原本是滿清漕運總督的駐地,前一任漕運總督在鄭成功南京之戰中跳河自盡了,新的漕運總督,歷史上是蔡士英,結果早在去年就被陳文整死了,接任的屯泰在歷史上的同期是爲浙閩總督,現在浙閩總督的轄區就剩下了福建的幾個府,而且交通也早已斷絕了,滿清只得有着劉清泰自己在那維持着。
歷史上屯泰出任浙閩總督期間,曾上疏清廷,要求在在沿海實行海禁,“無許片帆入海”。現在嘛,他就算是想這麼幹也沒機會了,當金華師前出的近衛營抵近淮安府城之時,屯泰毫不猶豫的渡過淮河,跑到了淮安府西北的邳州繼續當他的漕運總督,反正也沒有出了淮安府不是。
淮南如斯,後世的安徽地面上,永嘉師的壓力不小,要同時兼顧鳳翔府北部、河南東南部以及湖廣東北部的三面壓力。不過中都鳳翔府的光復對於明軍而言也是一種鼓舞,那裡畢竟是朱元璋的老家,有着特殊的意義。
新兵出營之前,江北地區,江浙明軍需要暫且進入守勢。哪怕如今臨近的淮北、河南的一些府縣也偷偷摸摸的向陳文表示了反正之心,但陳文暫且還沒有繼續向着兩個方向擴張的計劃,所以要求他們繼續忍辱負重的潛伏一段時間,等待黎明的到來。
現在對於陳文來說,大勢在手,按部就班的擴大基本盤,發掘更大的潛力,收復更多的失地,一步步穩穩當當的把雪球滾起來,無論是當前的目標,還是未來的事業,都是最爲穩妥的節奏。盲目的擴大佔領區,尤其是北方這等對騎兵更加有利的地域,急於求成的結果只會是自食苦果。
劣勢能抗壓,勝勢求不浪。前半段陳文自問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已經進入到了後半段,甚至早在江西盡入其手的時候就已經進入到了後半段賽程,自也需要更加謹慎行事,勿使行百步而九十九步止。
軍事上暫且是如此了,經過了這一個多月的調查,此前濟爾哈朗和馬國柱大興通海案的涉案人員也基本上都被調查了出來。
濟爾哈朗和馬國柱在江南危如累卵之際,選擇了借打擊抗清勢力來爲出征清軍提供糧餉,並向滿清朝廷提供大筆錢糧以備不時之需,同時還達到了逼迫陳文進入濟爾哈朗預選好的戰場與其決戰的軍事目的,稱得上是一石三鳥。
然而,軍事上的失敗,使得陳文與江南士紳進入蜜月期,雖然只是暫時的,雙方對此都是心知肚明,但是陳文自認爲他有義務爲那些抗清而死的義士們復仇,就像他此前爲屠城的殉難者復仇一樣!
通海案的涉案人員,其中不少都逃過了長江,不過陳文的軍隊也不慢,收復了大片的失地也抓回了不少的涉案人員。
按例懲處,其中有不少都是要處死的,地點陳文就選擇在了新近落成的通海案殉難義士祠的大門前。不過這地方名義上是爲通海案建立的,但事實上被濟爾哈朗和馬國柱處死的義士之中,其罪名還有不少是掛在通浙案的上面,也就是與陳文交通。對於這其中絕大多數他連聽都沒聽過的人物,陳文也沒有吝嗇,一律入祠供奉。
剛剛成立並開始發行的《南直隸邸報》中連載了關於滿清大興通海案和通浙案的來龍去脈,更是大力宣傳了江浙明軍爲義士們復仇的壯舉,引來了各地士紳百姓們普遍性的讚頌。《南直隸邸報》如此,《浙江邸報》和《江西邸報》亦是如此,一時間整個江浙明軍的佔領區可謂是無處不在洋溢着對江浙明軍和陳文的讚美。
相較這些讚美,陳文卻同時關注到了另一件羣發性案件上面。鄭成功兵敗南京,來援清軍大肆劫掠明軍光復區域的女子到蘇州販賣。
歷史上這麼幹的是如今屍沉長江口的樑化鳳,不過這一次由於陳文的干擾,樑化鳳不光沒有趕上南京一戰,還被濟爾哈朗斥之爲庸將,最後迫不得已在長江口死戰明軍的鉅艦大炮。對此,陳文表示,這也算是爲歷史上戰死於南京的烈士們報了些仇。
樑化鳳沒機會作爲援兵,但是馬進寶也早就死在了金華,張天祿趁勢接下了這份重擔,也不出意外的做下了樑化鳳此前做下過的罪孽。
蘇州光復,南京一戰的援軍被明軍成批的關進了牢房,指認工作展開,但是被變賣的女子大多在這過程中失身,自殺案蜂起的同時,陳文也只得將火氣撒在了那些施暴者的身上,無論是作爲賣家的綠營,還是作爲買家的那些人們。
買賣人口在這個時代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像我大清官軍這樣明目張膽的大肆劫掠婦女進行販賣,已經不是拐賣這麼簡單了,他們根本就不拐,直接明搶。類似的事情,基本上每一次大戰後都會如此,清軍搶走一切他們認爲能夠換到錢財的“東西”,轉道他地進行販賣,女性就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人羣。
嚴厲懲處是必然的,不過這一次的羣發性案件實在不少,需要大量時間進行調查取證以及解救受害人的工作,邸報對此也會進行跟蹤報道,陳文以他現在的地位只需要等待提刑司衙門的調查結果就夠了。
駐節南京,江寧滿城的拆除工作還在繼續,劉大和他的工作組北上是需要時間的,不過他們想陳文保證,工期可以從明軍光復南京開始算起,並且保證完成任務。這意味着什麼,陳文很清楚,不過他也沒興趣阻止,就像杭州滿城的駐防八旗一樣,江寧滿城的駐防八旗一樣在南京城裡作威作福,這只是還欠下的債而已。既然是應該的,多說一句都是在浪費唾沫。
工作還在進行,新近收復了十個府、三個州以及部分零散的府縣,大量的文件需要處理,陳文再度進入到了剛剛收復江西時的那種忙碌的狀態之中。只可惜,這等“暢快工作”的快樂時光最終還是一如滿清維新黨人的改革計劃那般遭到了突發事件的打斷。不過打斷陳文的,卻是一件好事,至少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