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南昌,已進入春季,天氣開始回暖。對於江西的百姓而言,隨着高坐於省城的那位蔡巡撫下達了分地屯田,免除本年度新耕、復耕田土的賦稅及耕種五年田土歸其所有的政令後,大批的百姓從隱藏的山林湖泊中走出來,開始爲五年後能夠有一塊屬於自家的土地而勞作。
由於雲霄山抗清義軍被趕回到老巢、九仙山抗清義軍則侷限於重兵雲集的廣信府,而浙江明軍更是還在被動的抵禦着清軍的襲擾,蔡士英的政令很輕易的便傳達到了全省。
不過相比江西如火如荼的復耕浪潮,北風尚未退散的南昌府城裡卻是一副肅殺的景象,尤其是城外的經略標營大營。
“殺!”
經略標營大營的大校場上,兩支披着灰藍色布面甲的清軍正在奮力搏殺,互不相讓。
細看去,東側的那一支,狼筅、長槍、長牌、藤牌一系列的長短兵器在每個十二人一小隊的隊列中分配如幾百裡外的浙江明軍一般無二的鴛鴦陣,排列於戰場上,死死的抵住對面的那支清軍;鴛鴦陣的對手,那支西側的步兵方陣,長矛長達一丈五尺,與明軍長槍陣殺手隊所使用的等同,兩軍已經接戰,火銃手退到了陣內,只留下長矛手利於外側,使得整個戰陣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刺蝟那般。
點兵臺上,洪承疇以及他的幕僚們和一衆經標營的軍官正在觀看着臺下的演武,由於年歲已經大了,洪承疇的眼神不是太好,太遠的已經看不太清楚了,所以他便將視線更加專注的投諸到了最近的那一小片戰場。
東側距離點兵臺最近的那個鴛鴦陣殺手隊,擺出了幾乎如《紀效新書》中記載的那般的大三才陣,長牌手居中、狼筅手護翼其左右,四個長槍手則居於狼筅手的兩側,最後再由藤牌手保護小隊的側翼。而他們的對手,卻只是三排密密麻麻的長矛,在向前攛刺着,倒是他們持槍的姿勢,卻是從長矛尾端握起,似乎是爲了將這些五米長的大傢伙的長度優勢徹底發揮出來,絲毫不懼對手的刀盾兵近身。
“虎!”
鴛鴦陣後的第二通鼓敲響,東側的清軍如明軍般虎吼了一聲,精神不由得爲之一振。然而,對手的長槍不僅密集,而且長度驚人,鴛鴦陣中也只有狼筅能夠與其一較高下,其他兵器想要成功的湊上到近身卻是千難萬難。
洪承疇一眼望去,最近的那兩個狼筅手還在竭力的用狼筅干擾着對面長矛手的攛刺,延伸開來的枝杈使得防禦和騷擾的範圍大幅度提高,效果並非沒有,但是就這麼以二人之力面對迎面的十數根長矛,卻是疲於奔命,體力消耗得極快,很快動作就不再如先前那般流暢自如了。
很快左側的一根長矛刺出,那一側的狼筅手連忙揮舞狼筅保護那一側的短兵,可也就在這時,另一根長矛斜拉拉的刺出,直搗狼筅手的胸口。
狼筅過長,且枝杈繁茂,再加上狼筅手已經有些累了,收勢不及,眼看着那長矛就刺在身上。所幸的是,右側的長牌手挺身而出,奮力一搏,倒是將長矛格擋開來,可他卻也立刻被另一根長矛刺中。
鴛鴦陣這等長短兵交錯,講究配合的戰陣,最怕的就是陣型的不完整。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很可能就將意味着陣型的崩潰。
從去年年尾開始,洪承疇很是看過了幾次鴛鴦陣的對抗,更是惡補了戚繼光的幾本兵書,對此也是有些瞭解的。
“王守備,用心了。”
“卑職只是一得之愚,經略老大人過譽了。”
點頭哈腰的就像只龍蝦般向着洪承疇彎腰獻媚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王升,洪承疇所說的有心一事指的便是陣上的那支鴛鴦陣。不過這一次可不像在陳錦那裡,鴛鴦陣不再是擴編訓練的陣型,只是用來給對面的戰陣作爲陪練的。因爲,浙江明軍中還有很多部隊依舊在使用鴛鴦陣。
對於王升的熱臉,洪承疇連個冷屁股都沒給,只是繼續看着校場上的變化,彷彿剛剛的話語只是自言自語而言。
距離點兵臺最近的那個鴛鴦陣殺手隊,或許是時間過去了太久,那兩個狼筅手的動作看起來僵硬非常,而且動作慢得完全不像話,對於那一片長矛的攛刺,也不過是強強護住自身而已,於旁邊的隊友的保護已經幾乎爲零了。而他同隊的那些隊友,手中兵刃長的不過七八尺、短的更是隻有三尺,連對面的零頭都不到,始終在被動挨打,人員的損失也是極大。
很快,第一排的鴛鴦陣由於兵力損失過多,導致其戰陣再也無法維持,開始潰散。而那一片的長矛則步步緊逼了過去,絲毫不給鴛鴦陣重新整隊的時間。
勝負已經顯而易見了,洪承疇點了點頭,便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賞。”
“卑職謝經略老大人。”
“讚美主,感謝經略先生。”
相較於已經五體投地,如哈巴狗般拜倒在洪承疇面前的王升,一個金髮碧眼的歐洲人卻虔誠的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隨後才很是隨意的拱了拱手,向洪承疇表示了謝意。不過和他不同,臺下那些已經重新分開,勉強完成整隊的士卒們卻在軍官們的帶領下嘩啦啦的拜倒在地,彷彿整個校場的地面都高了一層。
“謝經略老大人賞!”
賞賜發下,演武的綠營兵們開始退場,點兵臺上也空空如也,倒是洪承疇的大帳中卻重新擠滿了將校和幕僚。
“這佛郎機大方陣對抗鴛鴦陣卻有奇效,詹先生有大功於我大清。”
洪承疇口中的詹先生,乃是一個北京過來的傳教士,名爲詹姆斯,去年十一月份趕到的南昌,開始爲洪承疇編練這一支兩百來人的西班牙方陣。只是面對洪承疇的誇獎,這個歐洲人卻只是應付差事似的表示了感謝,但每次感謝之前,卻都要先讚美一下他的主,看得大帳內的一衆將校火冒三丈。
這個詹姆斯,名義上乃是洪承疇請來的幕僚,所以軍中衆將雖說是看他不爽,但也拿他沒什麼辦法。不過對此他們也並非沒有發泄的途徑,比如在私底下,一些軍官就表示過對這個詹姆斯的名字的不滿,認爲這個人用這麼個名字肯定不孝——詛咒自個老孃死,這能是個孝子?
軍官與幕僚之間的這些齷齪,洪承疇並不想理會,也沒興趣理會,如今他關心的就是王升此前提到過的西班牙方陣在對抗浙江明軍所使用的鴛鴦陣時是否有用,僅此而已。
爲此,洪承疇不僅讓詹姆斯編練了一支西班牙方陣,還讓王升練了一支鴛鴦陣作爲對比,以便於更好的看清楚其中的門道。
第一次的對抗,是在正月初五,別的軍隊都已經休息了,但是這兩支部隊卻依舊在靠着賞賜維持着士氣來訓練,只是第一次對抗,鴛鴦陣幾乎是被西班牙方陣瞬間碾平,看得洪承疇不由得一驚。
爲此,洪承疇把王升喚來,打了一頓板子之後勒令其重新訓練,過了十天後再看就顯得不似先前那般稀爛了。而到了這一次,他切切實實的看出來,鴛鴦陣雖然竭力抵抗,可是就靠着兩個狼筅手去對抗對面十幾根長矛,實在有些過於困難,其最後的崩潰也並非是王升刻意而爲的了。
有此成績,洪承疇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自四省會剿失敗後的陰鬱也一掃而空。在座的武將、幕僚皆是在官場上拼殺多年,察言觀色乃是最基本的能力,看出洪承疇心情大好,整個大帳裡的氣氛也高漲了不少,便是歡聲笑語也不爲過。
在場之人,便是那個叫做詹姆斯的耶穌會修士也知道,洪承疇心心念唸的無非就是剿滅爲禍浙江已有三載的那支明軍。眼下依靠編練西班牙方陣有成,只要擴大編練規模,以着滿清的人力物力財力資源,壓倒那支明軍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相較之下,洪承疇想得對此卻想得更加細緻一些。那支浙江明軍很強,這不假,但是相比滿清,他們的底子太薄,就像當年的後金一樣,即便每次會戰都能大勝,可是明廷靠着巨大的國力優勢卻是可以不斷的重整力量發起反擊。而滿清,卻只能一次次的靠着戰術上的勝利來勉力支撐,會戰上決不可有一次慘敗,敗了就是亡國的局面,甚至直到他親自指揮的那場鬆錦大戰還是如此。
現如今,滿清靠着入關後攻城略地,很快就佔據了更多的土地,反倒是抗清的主力軍們被擠到了邊邊角角。而這支浙江明軍,卻就在這樣的夾縫中一步步成長起來,此刻甚至已經成長爲東南戰場上的巨無霸般的存在,滿清能夠依靠的也只有國力的巨大優勢才能勉強守住戰線。兩者之間,差的似乎就是下一場“鬆錦大戰”了。
“這一次,我洪承疇是不會再敗了!”
堅定了心頭的執念,洪承疇又重新計算了一番陳文的力量。四省會剿時,浙江明軍有七個戰兵營,外加上幾千的駐軍可以在必要是快速補充軍隊,大概兩萬人左右。結束至今,他們先後收復了嚴州、台州和溫州,佔領區擴大了一倍,而且據他所知,似乎已經開始了與福建明軍之間的海貿合作。
“幾個月後,你會有多少兵,三萬,還是四萬,大概也就這麼多了吧。”
閉上眼睛,黑暗中浮現於腦海的卻是那張他並沒有見過的臉龐,或許也是今生最大的敵手。不過,越是計算兵力,洪承疇便越是對幾個月後的決戰感到信心十足。
浙江明軍的佔領區乃是南北兩線強敵在側,陳文不可能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一線,能夠在江西戰場上集中兩萬五千已是殊爲不易的了。而他的手中,經標三鎮、江西提標、九江鎮標,只要滿清朝廷同意,他便可以迅速將這兩萬五千大軍改編爲西班牙方陣需要的編制。另外,那份摺子中,他還申請了從北方抽調兩萬大軍南下,其中的一萬人會改編爲經標前鎮和經標後鎮,同樣改練西班牙方陣。
到時候,別說鴛鴦陣未必能夠扛得住這西班牙方陣了,便是雙方勢均力敵,他手中的兵力也依舊有着絕對的優勢,足夠剿滅這支明軍了。
“現在,只等皇上的旨意了。”
點了點頭,洪承疇繼續與麾下的武將和幕僚們商議軍務上的事情,但是到了第二天,北京那邊的聖旨卻緊趕慢趕的抵達了南昌的行轅。
看過了聖旨,洪承疇不由得老淚縱橫。“皇上信重,且無外臣掣肘,奴才必誅逆賊陳文獻於御前。”
下一刻,只見洪承疇長身而起,整個人的氣勢也如直衝雲霄,似乎當年的那個洪屠夫又回來了一般。
“傳本經略令,皇上已經準了,按照原定計劃,經標三鎮、江西提標、九江鎮標立刻聚齊南昌大營,編練西班牙方陣。明年之前,徹底掃平浙江賊寇!”
………………
永曆八年二月,洪承疇爲徹底剿滅浙江明軍而做着最重要的準備工作之時,陳文則在視察軍工司的工坊。
巨大的水車隨着東陽江的江水流動而不斷的轉動,與其連爲一體的工坊內,靠着曲軸連桿和齒輪的不斷轉動,巨大的鐵錘如哚米的小雞一般一錘錘的砸在鐵砧上的鐵料,跟着工匠的推拉將整個鐵料打出他們想要的形狀。
雖是初春,但金華府卻還有着絲絲涼意,可是東陽江畔的水力工坊中卻是熱火朝天,而更加熾熱的則是陳文的內心。
“這鐵料打出來,是用來做什麼的?”
見陳文有此一問,爲首的工匠連忙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回國公的話,這塊鐵料是用來水力風箱的配件的。”
“嗯,很好。”陳文看着鍛錘一錘錘的砸下,不由得點了點頭,隨即將那戰戰兢兢的工匠扶起。“我說過了,回話不用下拜,太浪費時間,下次記得。”
“是,小人一定謹記國公訓示。”
出了水力鍛錘的工坊,嗡鳴聲卻依舊耳邊徘徊,向東繼續前行,很快他又進入到了另一個使用水力鍛錘在鍛造鐵料的車間,不過這一次的鍛錘卻很小,但是敲擊鐵料的速度卻要快上很多,將鐵砧上那塊本就不是很大的鐵料一錘錘的砸成一塊方形的小鐵片,但是厚度卻要比一般的甲葉還要厚上幾分。
拿起了一塊已經打造完成的卻依舊有些燙手的鐵片,陳文估摸了一下打孔的位置便扔了回去。這些鐵片就是鄭成功訂購的重型扎甲的甲葉,鍛造完成後,經過打孔、打磨、編織等一系列步驟就可以製造成一套扎甲,用以出售給福建明軍。生產速度上,根本不是原始的人工打造——那種一錘子一錘子敲出來的所能夠比擬的。
經過試驗,鄭成功訂購的扎甲可以有效的抵擋弓箭的中遠距離射擊,便是近距離射擊也可以消耗掉大部分的動能,甚至便是普通的鳥銃對其造成的殺傷也不過是甲葉變形而已。
這些實驗結果,與後世歐洲的一些武器愛好者針對中國式扎甲的實驗結果基本一致,人體會承受一定程度的動能,但卻不足以構成有效的破甲殺傷。這種扎甲與史書中記載的鐵人軍所使用的裝備效果幾近相同,甚至可能還會更好一些。不過,有了這些水力機械,此刻的陳文卻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把板甲折騰出來的事情了。
這一次的視察陳文很是滿意,經過了兩個月的時間,水力機械不僅在打造武器、裝具,更是參與到了製造機械的過程。這就是工業化的力量,而接下來的日子裡,陳文相信這種力量會在中國徹底的發揚光大。
懷揣着喜悅,機械癡迷症患者陳文返回到了秀國公府,準備繼續處理公務。誰知道,剛進了大堂,卻看到了黃宗羲正在等他。
“梨洲先生,好久不見啊。”
陳文與周嶽穎成親後,黃宗羲便返回到餘姚繼續收集情報。對於這個大媒人,陳文很是尊敬,只是這一次黃宗羲卻是滿臉的怒氣,見陳文回來了便拿起了一份《浙江邸報》氣哼哼的問道:“陳文,你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