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營的路上,陳文重新審視了一遍他向王翊提出的小套路。
歷史上,這一年的八月,王翊派出了劉翼明領軍配合陳天樞與俞國望連兵進攻新昌,並於這個月攻陷了新昌的虎山所,而既定目標新昌縣城則是到了九月才被攻陷。
新昌之戰中,陳天樞負傷而亡,而這場南進的戰果則在十一月清軍從四明山抽出兵力後,南下進攻新昌的時候,被俞國望所放棄。就連劉翼明也在一個月後病故,大概和新昌沒有站穩、根本之地又被連根拔起有關吧。
在得知王翊的具體計劃後,陳文就打算好了,力爭讓王翊放棄這場毫無意義的反攻。就算不能徹底放棄,也要促使劉翼明和陳天樞在攻下虎山所之後撤軍大蘭山準備迎戰清軍,而陳文的套路就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
陳文向王翊建議,在攻陷虎山所之後,讓劉翼明和陳天樞悄悄撤軍,潛伏在四明山北部的一地,而俞國望則同時打出此二人的旗號,繼續圍攻新昌。等到清軍圍剿時,再讓劉翼明和陳天樞帥軍突然出現,一戰擊潰田雄。
這個套路來源於陳文對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理解,玩的是一個突然性。雖然這個接近於紙上談兵的計劃在細節上還有許多地方需要研究,但也是陳文能夠想出的唯一一個有機會改變這段歷史的計劃。
在陳文看來,劉翼明的兩個營風評一向不錯,而陳天樞的軍隊雖然數量少,但都是騎兵,而且據說在四明山一帶的明軍中也是排的上號的,尤其是陳天樞的部下有一部分是張煌言交給他的,這更是讓陳文對於這個本家產生了一些好奇和莫名的信任。
如果按照陳文的計劃行事,兩軍交戰之時,劉翼明突然亮出旗號,清軍多少會受到些影響,到時候他的鴛鴦陣和陳天樞的騎兵互相配合從側翼殺出,戰局基本上就可以鎖定了,畢竟封建軍隊承受傷亡和應對變局的能力都很低,而田雄也不是什麼能力超羣的名將。
但是,王翊不同意。
按照王翊的計劃,俞國望、陳天樞和劉翼明在攻下新昌後,會進攻嵊縣。之後由俞國望和陳天樞駐紮該地,劉翼明則繼續南下進攻金華府。在他們先前制定計劃時,王翊和這些將領普遍覺得,這些都並不困難,而劉翼明一旦殺入金華,百姓勢必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至於他們得出這個結論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爲金華府那個地方除了民風彪悍外,已經被滿清的金華總兵馬進寶刮地皮刮的怨聲載道了。
馬進寶這個人陳文倒是知道,他就是那個錢謙益一直想要策反、在南京之戰中鼠首兩端的蘇鬆提督馬逢知。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改的名字,亦或者逢知就字號之類,但是這個人刮地皮的名聲和手段在清初的江南卻是很有名的,尤其是他的那個把人倒吊起來往鼻子裡灌醋的招數,就連身爲現代人的陳文在書上看到後都覺得不寒而慄。
正常人鼻子裡嗆水都受不了,更別說是往裡灌乙酸的水溶液了,就算醋裡面富含氨基酸等微量物質,對人體有益,那也不是往鼻子裡灌的東西啊。
對於王翊的這個後續計劃,陳文想了幾天都沒想出可行的理由來進行反駁,而他也完全不能拿“我知道歷史”來打消王翊早在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前就已經制定好的計劃。於是乎,陳文只得以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和爲將者未慮勝、先慮敗的道理來說服他。
不過,效果很是不好。
最後,王翊同意八月初他和那三位武將在四明山南部會面時,把陳文的想法提出來,讓他們討論一番。而陳文也只得到了這個保證。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還是想想自己怎麼帶着王翊他們把這個史詩難度的副本開荒成功吧。
待陳文回到軍營,士兵們已經在各級軍官的帶領下往既定的西校場而去了。陳文暗自慶幸了沒有遲到,便趕忙登上了點兵臺,從早就爲上官設想周全的顧守禮手中,拿到了他先前已經制定好的軍法。
陳文的軍法分爲兩部分,上半部分被稱之爲條例,下半部份則直接叫做軍法。
條例乃是適用於日常作息、訓練和非戰爭狀態的紀律,包括陳文在中午時便開始執行的按照小隊吃飯、睡覺和優先下屬用餐在內,都在條例的範疇之內,可以說是吃喝拉撒睡沒有不管的地方;而從下午開始的訓練和絕大多數非戰爭狀態的情況也在條例的管轄範圍之內。
陳文的條例在刑罰上移除了明軍軍法中的例如割鼻、切耳、穿箭遊營在內的所有肉刑,懲罰的方式也主要由鞭笞和軍棍組成,很少有斬首的刑罰。至於他本來打算的包括打掃營房在內的刑罰,則被那三個千總軍官認爲是有侮辱士卒尊嚴的傾向,和陳文的條例精神不相符而被取消了。
這讓陳文頗有些莫名其妙,當初他準備取消肉刑時以其有侮辱性質爲由,被這三個傢伙不置可否,甚至暗地裡嗤之以鼻,而在打掃營房這個問題上卻被認定是有損害士兵的尊嚴,真不知道是誰在侮辱士卒的尊嚴?
如果一個軍官或士兵正式融入了這支軍隊的團體之中,那麼最爲繁複,且佔據條例中絕大多數的日常作息條例就基本上不可能被觸犯,至於剩下的數量並不多,陳文覺得就是傻子也能記下來,記不下來的挨兩次皮鞭或者軍棍也會記住的。
和條例不同,軍法部分很短,包括戰爭狀態的行軍、紮營和戰場紀律以及一些特殊情況。
而軍法部分除了同樣移除了肉刑外,與條例的處罰力度截然不同,幾乎是全部以斬首的形式出現,少有鞭笞和杖責,尤其是在戰場紀律上最爲明顯。
“臨陣,伍長陣亡而所在伍無斬獲者,斬全伍;隊長陣亡而所在隊無斬獲者,斬全隊;哨長陣亡而所在哨無斬獲者,斬全部隊長……”
這是當年戚家軍曾經使用過的軍法,被陳文全盤繼承了下來。對此,除了吳登科和樓繼業這樣的戚家軍子弟外,即便如李瑞鑫這樣的遼東人士也認爲這樣的刑罰是理所當然的。
早在陳文講完條例之時,士兵們就普遍感嘆於較之明軍軍法陳文的處罰力度過輕,只是沒有人敢於當場議論,畢竟陳文在此宣讀的條例第一條就是關於主帥發言,下屬未經允許便高聲議論或竊竊私語的處罰條例,尤其是在軍官和鎮撫兵們一雙雙寫滿了警惕的眼睛注視下,更是沒有人敢於去成爲典型。
對於他們而言,明軍軍法中的肉刑實在讓人無法接受,畢竟鼻子耳朵什麼的割下去可就長不出來了。成了殘疾不光影響自身的形象和感官,就連娶媳婦都深受影響,這也是他們入營以來最大的擔憂。
而陳文所修改的條例將所有肉刑全部取消,改由鞭笞和杖責來進行懲罰。雖然皮鞭和軍棍打下去還是很疼,但起碼不至於成爲殘廢了,這讓他們對陳文心懷感激同時也覺得這個主帥還是有些文人的婦人之仁。
但是,這樣不更好嗎?
只可惜,幸福的時光過去的太快,當陳文開始講解那絕對稱得上嚴酷的軍法時,每個士兵的心中的竊喜都一下子變得蕩然無存。而一部分提前就知道個大概的軍官們則在看到他們屬下表情的同時,流露出了或是幸災樂禍、或是兔死狐悲的念頭,畢竟這些動輒斬首連坐的軍法一樣適用於他們每一個人。
當然,也同樣適用於陳文本人!
只是陳文知道,除了嚴酷的軍法,戚家軍每個倭寇斬首的賞額更是高達四十兩白銀!
在萬曆年間,一兩白銀能夠購買兩石大米,也就是將近四百斤,四十兩也就是不到一萬六千斤!而戚家軍抗倭基本是在嘉靖年間,那時隆慶開海還沒有開始,海外的白銀也還沒有大規模的涌入中國,白銀的購買力只會更高。
一面是動輒斬首連坐的嚴酷軍法,一面是獲取幾個斬首就可以在家鄉買房子置田土娶妻室僱佃戶的高額賞銀,這就是除去對倭寇的仇恨外,戚家軍強悍戰鬥力的來源之一。也難怪戚家軍在面對倭寇時幾乎很少有俘虜,只要能斬首的全部被拿去換銀子了。
陳文不知道戚繼光這個死後家無遺財的窮軍官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辦法,只是那個辦法現在還用不了。
正因爲如此,眼下對於他來說很是困難。以大蘭山的財政狀況,王翊和王江絕對不可能將斬首的賞金提高到這個數字,哪怕是白銀早已貶值的今天,他們一樣出不起,因爲他們手下不只有陳文的這個一個營。
是故,陳文就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
“本營斬首以隊計算,賞銀分爲二十份,隊長拿三份、伍長各拿兩份、火兵拿一份、其他士兵各拿一份半。所有斬首由火兵負責割取,火兵只得割取本隊斬首,戰兵不得脫離戰陣收割首級,火器隊和騎兵隊斬首另計。本營所有繳獲全部歸公,不得私存,戰後按照戰功分授,私存之人便是強搶他人戰功賞錢,本將立斬之!”
斬首以隊計算並不出軍官和士兵們的意外,畢竟鴛鴦陣是個整體,各人有各人的任務,如果按照個人分配的話負責防禦的士兵便要吃虧了,所以由火兵割取首級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至於陳文的賞銀分配方式,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意見,軍官多拿,火兵少拿,其他人相同的基本原則軍官和士兵們都能夠接受。只是繳獲歸公有點讓士兵們失望,明軍一向是士兵搜索繳獲,然後一層層的向上孝敬軍官,現在繳獲歸公倒是可以從中獲取戰功賞錢,但是能分到多少就不是由自己決定了,所以士兵們更關心的是斬首賞額。
“按照戚少保當年定下的規矩,斬首倭寇賞銀四十兩。本將決定,本營斬首蒙古八旗兵賞銀同倭寇例,爲四十兩,斬首滿八旗兵賞銀六十兩!”
“哇!”聽到這個賞額,幾乎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甚至還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發出了聲音,只不過此時的鎮撫兵們也被驚呆了,無暇顧及這些明顯踩了條例懲罰線的行徑。
雖然眼下白銀的購買力沒有戚繼光那個時代那麼驚人了,但是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也不太清楚到底貶值了多少。他們只知道蒙古人當年都是幾萬人幾萬人的被戚家軍殲滅,至於滿八旗兵雖然很強,但是他們的將主不也講過嗎,戚金將軍當年在渾河帶領的戚家軍也一樣不怕他們。
這樣高的賞額着實令軍官士卒們瞠目結舌了一陣子,一個蒙古人加上一個建奴的斬首就是一百兩啊!就算只能斬首蒙八旗兵,多殺幾個不就好了嗎?畢竟蒙古人的戰鬥力在明朝中後期一向是被漢人所瞧不起的。
只是身處這消息閉塞的山區,他們根本不知道浙江現階段絕少有有滿蒙的八旗兵。漢八旗倒是有,足足四千之衆,不過一個月後陳文也只打算逼退了事。倒不是他畏戰,只是對於那些隊友們的戰鬥能力他實在是提不起信心,尤其是回想起那個被他暴打過的薛嶴遊擊將軍王升,這種不信任的情緒就更加的深刻了。
“斬首漢八旗兵,賞銀三十兩;斬首總督、巡撫、提督、總兵標營兵,賞銀十五兩;斬首普通綠營兵,賞銀十兩;斬首輔兵、團練兵和土匪,視情況而定。”
輔兵戰鬥能力幾乎爲零不提,這個時代的團練兵並不是後世湘軍、淮軍之流,而是當地地主組織的以保衛鄉里爲目的的羣衆武裝,殺得太多了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矛盾。而土匪其實很多隻是被貪官污吏盤剝的無以爲生的百姓,他們上山只是爲了在山上種地免受盤剝,並非都是以劫掠爲業,所以要是情況而定。
“呃。”隨着漢軍的賞額被陳文提出,軍官和士兵們心中的驚喜一下子就演變爲狂喜。比起蒙古人,滿清的那些漢軍更加被這個時代的明軍所鄙視。
當然,這些鄙視更多是來源於道德方面。除卻不要祖宗給韃子當狗的謾罵外,漢軍劫掠百姓客商的能力絲毫不在滿蒙八旗兵之下,這些都構成了明軍對於他們的蔑視。而這些道德上劣跡也影響到了在心理上擁有道德優勢的明軍對於這些滿清軍中的漢軍的戰鬥力的評價。
陳文營中的軍官和士兵們普遍覺得,他們複製於當年的那支戚家軍,怎麼也不可能打不過一羣不要祖宗的二韃子吧?
一個漢八旗兵就值三十兩呢,一隊十二個人一起上都夠分了。至於那些綠營兵,能不死於不明aoe就不錯了,只是要勞煩火兵多出些力氣把腦袋砍下來,不過他們也不會介意的不是。
如果是這樣的話,從軍幾年,安家費、月餉再加上斬首的賞銀和一些額外收入,就算被軍需官和上司盤剝一些,回到家鄉也是可以蓋房子、買地做個小地主了。到時候除了媳婦外還能有幾房妾室也說不定呢。至於傷亡,戚家軍的傷亡一向很低,就一定會那麼倒黴輪到自己嗎?
只是陳文卻很清楚,這個時代的漢八旗除了源於皇太極建立的黑旗漢軍外,很多都是孔有德、尚可喜等人帶去的東江軍,那些都是打老了仗的老兵。而綠營兵之中,尤其是田雄的提標營當年也在黃得功帳下圍剿過流寇,戰鬥力其實都沒有營中這些將士們想象中的那般弱。
不過嘛,這種心理優勢到是陳文樂於看見的。在他的印象中,當年那支“坑爹鐵騎”關寧軍入關平定登州之亂和圍剿流寇時,除了甲堅兵利以外,更多的就是擁有這種心理優勢。
以左良玉和吳三桂爲例,左良玉崇禎初年開始圍剿流寇,也稱得上是一員虎將,那時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狠角色都不一定能打得過他。可是到了崇禎末年,這二位刷出了六神裝,左良玉立刻就扛不住了,到了後來,更是一聽說大順軍南下,就毫不猶豫的起兵清君側,怎麼也不肯和李自成對戰了。
再說吳三桂,這位被稱之爲用兵華麗的絕世驍將,平定登州之亂時在其父吳襄麾下配合副將祖大弼也確實吊打了孔有德的叛軍。這和他們作爲平叛軍的心理優勢,而孔有德作爲叛軍心理上本身存在劣勢很有關係。可是到了一片石之戰,面對左手無盡右手紅叉的李自成,吳三桂被打得連他爹都不認識了。就因爲這樣,他也只能連夜剃髮降清,靠着重新認爹來保住性命。
未戰先怯,沒有開打就先嚇得尿了褲子,仗也就不用打了。
陳文很慶幸,他所喊出的那句重建戚家軍的口號已經開始潛移默化的影響着士兵們的心理。不過,除了即將開始的訓練外,這些還不夠!
“本營安家費、本色、折色、斬首賞銀和戰功賞銀全部由軍需官按照軍功發放,包括本將在內,各級軍官不得侵吞。”說罷,陳文轉身面相齊秀峰,厲聲問道:“軍需官齊秀峰,自你而下,有敢侵吞者,本將必殺之!爾可知曉?”
聞言,齊秀峰竟流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對陳文躬身說道:“學生明白,學生必不敢有違軍法,亦不會使將士們受困於飢寒。”
“好!”看着齊秀峰的表情,陳文舒了口氣,嚴格的監管還是必須要有的,而這個如同一張白紙般的讀書人至少暫時不用太過於擔憂其人近期內會製造出什麼滔天大案了。至於長遠,還是先把一個多月後的那關過去再說吧。
這一刻,陳文麾下的士兵們紛紛流露出了喜悅之情,雖然對於是否能夠足額拿到還是有些擔心,但是既然將主已經寫明於軍法之中,那麼就算被盤剝也應該會少一些吧。
這一刻,在場的軍官們則顯得神色複雜,他們失去了一些盤剝士卒的機會,但是也暫時不用過於擔心被上司盤剝。孰輕孰重,猶未可知,如何能不復雜?
這一刻,站在一旁的顧守禮趁着沒人注意他的時候,轉過身捻着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很是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去選那個油水很多的軍需官的職務,而是選擇了這個處理文案的主簿。
因爲他感覺得到,陳文這個人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