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鎮棱堡烽煙再起的同時,衢州府城也早已重新緊閉了各門。清軍戰敗的消息隨着逃出生天的清軍戰輔兵們回到了府城,早已不脛而走。
得到了這個消息,城中的百姓無不期盼那支據說十倍於清軍的明軍大軍重新光復衢州。不只是爲了恢復祖祖輩輩幾千年的漢家髮式衣冠,更重要,也更加迫在眉睫的還是一旦清軍死守此城,受難的還是這城中的普通百姓。
此時此刻,往日於衢州府城內外熙熙攘攘的商賈、行人盡皆沒了蹤影,大街上蕭條的如後世過度建設的鬼城一般,甚至就連平日裡殷闐無比有着花街之稱的禮賢街也未有能夠例外,反倒是城中各處的店鋪卻在時隔數月後再度迎來了蜂擁而至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朝京門內的十里街巷,那些習慣了自朝京門入城販賣貨物的小商販們大多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少數貪了遠超平日的厚利而被關在了城裡的倒黴蛋,眼下也只得在心急如焚中將貨物賣掉,寄希望於能夠在這場兵禍中少折些本錢。
事實上,他們在這偌大的街市中他們只能算是最少的一部分人羣。清軍慘敗而歸,明軍圍城之勢形成在即,大批的府城百姓紛紛趕來購買米糧等生活必需品,尤其是糧食,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場圍城戰會持續多久。
明朝時的城市居民出於糧食不易保存,容易遭受蟲蛀、鼠咬以及受潮等問題,所以更加習慣於每隔幾日購買足夠吃的糧食,而非大量囤積。可是大軍一旦圍城,多屯一口少屯一口可能就是生與死的區別,所以各個糧鋪前早早便擠滿了前來買糧的百姓。
擁擠的人羣中,一個叫做榮虔的儒生正提着米袋子在人羣中排隊。
榮雖非大姓,但在《孔子家語》中也有榮姓鼻祖春秋時的著名學者榮啓期與孔子論道的記載。如同姓的多數名人那般,榮虔也是個讀書人,湖廣永州府的生員出身,早年曾在南京求學,後來回到老家,便經同窗介紹在湖廣總督何騰蛟的幕府裡面做事。
起初還好,可是自清軍南下,左良玉起兵內訌,何騰蛟便大力排擠忠貞營,扶持嫡系人馬,在湖廣坐起了土皇帝。此後湖廣戰場上明軍數次大規模反攻,皆因主將非何騰蛟嫡系,或是與何騰蛟有隙而頻繁遭到這位統領湖廣全局的督師大學士的野蠻幹涉,甚至是暴力內訌。
幾度苦勸無果,他便辭了幕友的工作。可是久在幕中,榮虔深知何騰蛟其人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此間辭去幕職很可能會遭到報復。再加上湖廣的局勢紛亂,明清兩軍盡皆縱兵爲禍,他乾脆就拋下了家中的產業與家人一道前往在衢州做生意的舅舅家暫且避禍,以待局勢平穩後再行回鄉。
只不過,安穩的日子沒過幾年,陳文便殺入了浙西,到了今年更是開始與清軍反覆爭奪他們所在的衢州。榮虔的舅舅不是什麼大商賈,在這已經將近一年的浙西戰亂中生意頗爲不順,家業也縮水了不少,像他們家這等寄居之人的日子自然也就更是不好過了。
拿着裝米的布袋子,榮虔一邊想要儘量往前站站,一邊又不好意思離附近的幾個同樣前來買糧的女子太近。所幸他天還沒亮就趕來排隊,沒過一會兒就輪到他了。
可是就在他看着排在前面那個女子買過了米離開,正待將米袋子遞過去,只見一個糧店的夥計將售罄的牌子一掛,便要關門閉店。
“這位小兄弟,不是還有糧嗎?再賣點吧,家裡還等着做飯呢。”
夥計一看是個書生,說話也比較客氣,便小聲說道:“掌櫃的讓關門了,秀才明天趕早再來吧。”
話音未落,甚至未待榮虔和排在後面的那些百姓說話,只聽到店鋪裡面傳出了一聲“少廢話,趕緊關門”的怒喝,那夥計便和另外幾個趕過來的活計一起急急忙忙的把店鋪的門板裝上。
片刻之後,剛剛還在敲打門板發泄怨氣的百姓盡皆散了,榮虔對於這等事雖非不懂,卻久已未見。奈何此前幾年在何騰蛟的幕中以及寄居於此,苟全性命於亂世把他的銳氣已經磨去了不少,眼下只是既然對於內裡的事情心知肚明,他便只得轉身離去,期寄着同樣出來到其他街市上買糧的妻子、小妹能夠有所收穫。
“實在不行,就厚着麪皮到舅舅家借一些好了。至於到縣衙去給韃子做事的事情,眼下明軍圍城在即,估計舅母也未必敢提了。”
嘆了口氣,榮虔便急急忙忙的往家中趕去。與此同時,榮虔剛剛買糧的那家糧店背後的東主卻從自總督府的後門裡點頭哈腰的出來,直到總督府的僕役把門關上才坐上轎子遠去。
浙閩總督衙門裡已經徹底忙得不可開交起來,只是在李之芳看來,卻總覺得這一幕很熟悉,就像去年陳文擒獲了金華府留守主將和金華知府時的場景,那時他的同僚們也是同樣的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卻沒有絲毫辦法,內裡面更多的還是在爲家中的財貨而奔忙。
昨日一戰後,陳錦自知已經無法挽回便帶着幕僚、護衛逃回了府城。出征前的意氣風發,回師這一路上,李之芳親眼看着陳錦的目光中是如何從來自失敗的悲痛逐漸轉換爲將一切盡數毀滅的瘋狂。
他想過要逃,可是作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他便是逃了,又能如何,反而會連累到山東老家的族人。與其回鄉死於酷吏之手,不如此間放手一搏。
“制軍,朝廷不會放棄衢州的,也不可能坐視逆賊陳文做大。想必很快就會派出真正滿洲前來助剿,只要能夠守住衢州,將亂賊牽制在這裡一段時間,朝廷一定會體恤老大人的。”
聽到李之芳的勸慰,這兩天下來原本已經如瘋子一般的陳錦似乎突然老了十歲,嘆了口氣過後,他便示意會聽從李之芳的勸說,繼續維持滿清在衢州府城的統治,以及親自主持城防。
看着李之芳的背影遠去,陳錦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情。如此大敗,以滿清的殘暴是絕對不會輕易饒了他的,牽連家人也是應有之意。
就像他的老部下馬進寶,據說明軍平叛時便將那廝凌遲處死,活活剮了三千六百刀。而他也很清楚,馬進寶留在京師的家人也因爲他發動叛亂的事情而遭到了責罰,男丁盡皆處死,女眷送寧古塔給披甲人爲奴。說明白了就是既要從事勞役,還要作爲披甲人的發泄****的工具。雖說陳錦無子,只收養了一個養子。可是如此的下場,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落在自家人的身上的。
其實無需李之芳勸說,他早已看清了一切。假如他逃到其他清軍的佔領區,肯定會立刻被下獄論罪,只有守住衢州,而且是在明軍的圍困之下,他纔有機會脫罪,滿清也不會提前爲難他這樣還在爲朝廷堅守城池的臣子的家人。
至於結果,若是不能守住衢州,無非是一個死字;若是能夠守住衢州的話,他陳錦可是漢軍旗最有勢力的大家族之一祖家的舊部和親信,運作一番或許功過相抵也說不定呢。而運作一事,除了這些年積累下來的宦囊,剛剛管家送走的那個爲了擡高糧價向他行賄的大糧商,以及其他衢州商人的家資就是他陳錦的本錢。
不過嘛,首先還是要守住衢州,這兩天他已經收攏兩千出頭的潰兵,再加上分守道的兩百綠營,以及今年新建的分巡道的兩百兵,以及他帶回來的親信衛隊,以及少量的城市守衛部隊,三千戰兵的底子還是有的。再加上衢州府城的人丁並沒有遭受過太大的損傷,應該還能湊出個幾千、一萬的輔兵上城協守。
當然,只靠着這些,面對那支如狼似虎的明軍肯定還是不夠的。而剩下的則只能寄託於這座堅不可摧的雄城,以及不知道何時能夠趕到的援軍了。
相比這些,其實糧餉纔是大問題,此前大軍集結和出征,庫存已經見底了,最多堅持半個月,甚至都不到,而且這還是在出徵前拉夫子時強徵過一輪的秋稅的情況下。可惜沒把整座衢州府的糧田都燒了,城外的肯定是要資敵了。
曾經經歷過大淩河圍城,經驗豐富的陳錦也並非沒有辦法。沒了糧食就把那些囤積居奇的奸商都宰了,抄沒了家產,應該還能再堅持一個月。至於一個半月之後,無非就是再師法一回大淩河。
重新捋了一遍思路,陳錦對守住衢州的信心也越加的堅定了起來。可是仔細一想,卻好像少算了援軍的糧餉。
“那就留半個月的糧食給援軍,一個月後再開始換口味,改吃衢州城裡的這幾萬頭兩腳羊。”
“嗯,十月!”
………………
陳文接到安華鎮棱堡的報告時,已是大戰結束的第三天,戰報由信鴿帶出安華鎮,在府城換乘後繼續飛往龍遊,最後由快馬送到陳文的手中。
無論是清軍使用大口徑的紅夷炮,還是出現了炸膛的意外,這些無不出乎了陳文的意料。只不過,有一點卻始終在他的掌握之中,那就是安華鎮棱堡此刻依舊穩如泰山!
那一日,戰場上清軍除了紅夷炮,還是老一套的攻城方式,只是由於護城河的出現,清軍帶隊的軍官突發奇想的將那些帶着頂子的衝車推進了本就不寬的護城河裡,從而實現了快速挺近。
意外發生後,受傷的守將按照棱堡守禦操典的規定重新組織了防禦,雖然這期間清軍的選鋒在望臺的協助下一度攀上城頭,但是安華鎮棱堡卻並非只有凸角的一層防禦。確切的說,凸角只是主堡的利爪,當清軍的那些選鋒攀上了那個由於炸膛而出現防禦空檔的凸角的片刻,更高的主堡迅速將火力轉移到凸角上,配合重新完成整隊的守軍奪回了那個凸角,從而實現了防禦角度的補全。
而接下來,攻城的清軍很快就再次陷入到了數月前那幾次攻擊棱堡時的困境,遭到了幾個角度同時攻擊的清軍再度於損失慘重的情況下被守軍擊退。
得到了這份報告,陳文無不惡毒的想到,棱堡這種防禦體系始創於歐洲,但是歐洲的軍人們至今還在以圍困的方式來進行鍼對棱堡的攻城戰,那時因爲以現在的軍事科技水平以及武器裝備,根本就不可能快速攻陷棱堡。
這種事情從整整一百年前的梅斯戰役就開始了,那可是一天之內攻擊方就發射了七千多發炮彈,轟塌了七十多米的城牆卻依舊不能撼動棱堡分毫,最後只能在圍困數月後自行撤退。而在中國的歷史上,水師無敵於中國海,火炮數量不可計數的鄭成功在收復臺灣時,面對棱堡同樣只能圍困到守軍自行投降。至於數十年後的雅克薩之戰,作爲攻擊方的清軍其結果就更加不堪了。
現如今,永曆六年,也就是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提早了幾十年讓清軍感受一下來自棱堡的恐懼。陳文表示,這很穿越者!
凸角牆壁的厚度都快讓整個凸角成實心的了,堡壘的地基更是厚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至於牆磚的砌壘,陳文更是使用了古代修成的粘合劑——糯米汁。
由於安華鎮棱堡的重要性,陳文在修建之初動用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幾乎將他弱小的勢力拖垮,耗時數個月的時間,若是幾門紅夷炮就能將棱堡攻陷,那清軍還在中國大陸和南明一次次玩個毛的心跳,直接將征途鎖定爲星辰大海多好。
安華鎮棱堡堅不可摧,側翼還有半個東陽營,其中步兵局二、騎兵一百人、炮兵和工兵也都是正常戰兵營的編制。有他們在側翼騷擾,清軍就算圍城不打,繼續南下,也要問問糧道和側後是否安全。
或許,陳文也可以大舉回師,配合那半個東陽營再如去年那般,將這支浙江北部的清軍精銳徹底按死在金華。那樣的話,衢州暫時不要了都無所謂,因爲杭州已經是一座空城了!
既然金礪沒有選擇其他可能存在進攻方向,那麼北線暫時就沒有什麼需要擔憂的。此時此刻,陳文的大軍已經將衢州府城團團圍困。只不過,幾乎全殲了清軍衢州水營的金華鎮水營,補全了衢州圍城最後一環的主將和副手見到他的第一件事還是口稱死罪。
當日陳文擊潰陳錦的大軍後,按照命令,他們應該提前進入神塘源,將浮橋燒燬,那樣的話,清軍被斬首和俘獲的人數還會大量增加。可是由於路程和清軍水營速度的計算失誤,水營在前往神塘源的路上就與清軍遭遇,結果只得與接到了死命令的衢州水營進行了一場決戰,最終在將其絕大多數的戰船擊沉、俘獲後才繼續上路,趕在了清軍半渡之時燒燬了浮橋。
這個錯誤與水營無關,乃是參謀部製作作戰計劃的時候在沒有足夠的情報和科學的計算手段的前提下犯了教條主義錯誤,纔會出現這個問題。
陳文現在組建起來的那個參謀部裡面,除了樓繼業是敗落了的將門子弟出身,其餘的人員,有一半是有經驗且經過了簡單的掃盲的軍官,另外一半則是投軍的讀書人。讀書人的作戰經驗幾乎爲零,而軍官們則皆是出自步、炮、騎等陸軍兵種。
騎兵快馬疾馳一個時辰能跑多遠、步兵急行軍的速度、步兵保持警戒行軍的速度、不同的火炮在不同的載具上的行進速度之類,這些是他們往日裡計算行軍速度的依據,都是根據經驗得出來的數據,可是水營則截然不同。
風向、風速、不同河段的水速、甚至是暗礁,太多的原因需要計算,其中涉及到的很多物理知識根本不是這個時代能夠承載的。既然只能預估,水營的軍官畢竟更專業一些,或許能預估得更接近正確答案,總比那些旱鴨子要強吧。
好生安撫了一番,陳文又確定了水營的功績,才讓他們繼續返回船隊,扼守衢江水道。
參謀制度看來還要走一段坎坷的道路,不過陳文對此倒並不着急,因爲他還需要時間把改良的方案設想明白。而此時,最關鍵的還是攻陷衢州,給這場以爭奪浙西南戰略主動權爲目標的戰事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此前的那場會戰,明軍在主戰場以及神塘源東岸初期計算是斬首三千餘人,俘虜一萬八千,這個數字若非神塘源的存在根本不可能實現。
當明軍的追擊部隊和水營徹底歸隊後,向南追殺逃亡的督標營和福建左路總兵標營的部隊又帶回了一百多個首級和兩倍俘虜,水營則將殲滅衢州水營大部和在神塘源上殺死的清軍歸總了一下,也有數百個首級,而實際上還有很多順着水流已經找不到了。
總而言之,此戰斬首將近四千,俘虜則還是一萬八千餘人,只增加了兩三百。清軍的一萬五千戰兵和事後根據陳錦留在大營裡的文書的記載的那實際上的兩萬輔兵,成建制逃出戰場的只有督標營和福建左路總兵標營,而且他們都各自損失了一千餘人,沒有半年別想恢復元氣。
浙江提督標營以及浙江衢州、處州、溫州和福建建寧府的駐軍損失慘重,能夠逃到對岸的應該不超過四千,其餘的不是已經成了屍體,就是在俘虜營裡面喝西北風。
只可惜軍官方面收穫實在低於他的預期,清軍主帥浙閩總督陳錦、江西提督劉光弼、福建左路總兵王之綱以及督標營副將張國勳,這些傢伙不愧都是老將,一個個的戰場逃跑經驗實在太強,沒有一個被明軍生擒,就連溫州那個副將也跑了。
所幸的是,衢州、處州和福建建寧府的綠營副將全部落網,至於什麼遊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之類的軍官,陳文已經早沒了當初在四明山抓住那羣個提標營軍官時的興趣,清一色直接關了起來。
根據探馬回報,王之綱和張國勳應該是帶着各自的殘部逃往江山縣,或是更遠的仙霞關。以當時戰場上的位置來看,劉光弼很可能是跟陳錦一道逃走了,而陳文在將衢州府城包圍起來時,也發現了陳錦的旗號。
現如今,這裡對清軍來說已是死地,陳文將整個衢州府城爲得水泄不通,不過由於幾個月前的圍困,守軍的守具似乎還是異乎尋常的多。陳文不打算將他手中的已經有些疲勞的精銳部隊浪費在艱苦的攻城戰上,那麼引走護城河水,使用放崩法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糧食不多,工具也嚴重短缺,不過秋收已經結束了,陳文打算把俘虜的輔兵放回家,以安本地民心,同時節省有限的軍糧。至於其他清軍,則編入苦力營去引走護城河水。這樣算來的話,一個月的時間應該夠了。
“嗯,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