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老營官吏和從東陽縣帶來的讀書人一整夜的奮鬥,陳文總算是得到了一個大概的數字。只不過,當他看到賬面數字和實際數字之間的對比後,還是不由得脫口大罵。
義烏倉儲的貪墨率和東陽相差無幾,分明就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兩個師兄弟一般,真不知道該說他們些什麼纔好。
可對於陳文而言,罵兩句也只是在房間裡發泄一下而已,今天的正經事還很多,根本沒有時間和他們浪費時間。當然,罵過之後,陳文還是暗自發了一頓狠,等王江前來匯合後定要勸說將這兩個狗官好生懲治一番,不管死的活的,誓要讓他們把吃進去的都給原模原樣的吐出來。
很快,根據昨日約定而制定的行程中出發的時辰就快到了,陳文連忙帶着一衆隨行人員自縣衙而出,直奔着孝子祠而去。
義烏一縣,始得名於秦王政二十五年,初名爲烏傷,後屢遭更迭,由烏傷到到烏孝,再到稠州,直到唐武德七年才改作義烏,自此之後,再無更改。
無論是烏傷,還是烏孝,亦或是當下的義烏,其實取的皆是“秦顏孝子氏,事親孝,葬親躬畚鍤,羣烏銜土助之,喙爲之傷。”的典故,這個故事在西漢劉向的《說苑》、東晉幹寶的《搜神記》和南朝宋劉敬叔的《異苑》中都有記載。
而作爲縣名之源,顏烏父子墓和俗名爲孝子祠的永慕廟乃是義烏縣最爲重要的人文建築,爲後世歷代重修、葺建。尤其是在宋明,甚至到了滿清的光緒年間都有過對於永慕廟重修的記載。
陳文抵達時,那些士紳和鄉老早已在路旁等候。雖說時間應該剛好,但是約了人同來卻讓人家先行等候始終有些不妥,陳文連忙上前致歉,而那些士紳和鄉老們則紛紛口稱“不敢”,讓過了陳文的行禮。
眼見着人已到齊,陳文和那些士紳、鄉老們便步行向顏烏父子墓前走去。直至近前,一座上書着“孝德感烏”大石碑坊矗立於墓前,此乃是明弘治年間樹立的,只是這坊上卻也有一處近年的痕跡,乃是崇禎年間義烏知縣熊人霖所提的詩句:
“秦時孝跡感烏傷,過看停車拜道旁。卻問秦王封禪處,烏啼殘碣臥斜陽。”
自石碑坊下通過,便是顏烏父子的墓。只不過,此時的顏烏父子墓足足有四十餘丈的大小,竟宛如小山一般。
所幸既然決定了前來祭拜,陳文自然也是做過功課的。據他所知,由於歷代的義烏縣長官、縣學學官都以顏烏的孝德作爲教化縣民的教材和榜樣。新縣令或知縣上任,第一件大事便是到顏孝子墓前祭奠,“展拜墓下”且“禮容甚肅”。同時,給孝子墓添土,作爲教化民衆的表率和一項首要措施。久而久之,這顏烏父子墓也就變得越來越大,直至今日這般規模。
行至墓前,陳文肅整了下衣冠,便在從人將準備好的祭品擺放妥當後,誦讀了一篇簡短的祭文,並且在誦讀完畢後帶頭整衣下拜,可謂持禮甚恭。而在完成了接下來的添土儀式後,陳文便在縣城士紳的指引下前往墓東野山背的永慕廟。
永慕廟的廟名乃是南宋理宗皇帝所賜,最初由受命帶回匾額的義烏後宅鎮曹村人康植在墓東修建了幾座房屋以擺放牌位。後來到了景定二年由時任義烏知縣李補採納當地百姓要求修建廟宇以彰顯顏烏之孝的意見,籌集銀兩,指派簿曹陳寧祖主持,會同鄉紳樓思問等四人,選擇廟址,動工興建。到第二年竣工後,屢經修葺,直至今日。
只是陳文看到的永慕廟,卻已然顯得有些破敗了。其實這也並不鮮見,如今乃是蠻夷竊取華夏的亂世之秋,義烏在滿清的治下已經數年了,苛捐雜稅年年皆有、縱兵擄掠歲歲常見,義烏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對修葺廟宇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及承平之時那般上心了。
參拜過顏烏的牌位後,陳文便離開了孝子祠。此刻已至正午,他所性於道旁的空地上與衆人席地而坐,吃着攜帶的乾糧飲水就着昨天的話題繼續暢談。
昨夜陳文以着義烏本地子弟現身說法的方式將這支大蘭山明軍,尤其是陳文麾下的南塘營做了一番介紹。雖說所有人都聽得極爲入神,但是陳文也注意到了對於重建戚家軍這個口號和這支基本上完成了複製工作的南塘營,城外的鄉老們所表現出來的關注遠高於縣城的士紳;而縣城的士紳則更加關注於這支明軍中的文官操守和軍紀方面的東西
陳文很清楚,這些士紳之所以與那些城外的鄉老們共同引明軍進入義烏,其實更多的還是對於滿清苛捐雜稅剝削和金華綠營劫掠地方的怨恨,歸根到底脫不開利益二字。
於是乎,他通過宣傳大蘭山明軍和這支南塘營的歷史,可是使當地士紳百姓瞭解到良好的軍紀乃是這支軍隊的傳統,而不是刻意做出來的僞裝。如此對於飽受清軍搶掠的當地人而言,自然也更能贏得他們的擁護。
而拜祭孝子祠,除了可以以此加深本地人士對於明軍的良好印象,還可以通過“顏烏孝感天地”的“孝”引到常常與其並稱的“忠”,乃至是儒家的思想理論,從而讓義烏社會上層的縉紳和讀書人從感情上傾向於明軍。
孔老夫子的理論中“夷夏之防”乃是極爲重要的政治主張,“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內諸夏,而外夷狄”、“微管子,吾其被髮左衽矣”之類重華夏而輕蠻夷的文字可謂比比皆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絕大多數從感情上還是堅信皇明這個已經延續了兩百餘年的王朝纔是漢家正統,滿清再怎麼包裝也不過是一羣韃子而已。
如此一來,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物質上,本地的士紳自然也會更加傾向於加大支持明軍的力度,以保證其能夠將清軍隔絕於外,而這便是陳文代王江、孫鈺拜祭孝子祠的最爲重要的目的。
陳文與本地士紳鄉老之間的暢談到了下午便結束了,而這一系列活動能夠收到的成效卻起碼要過幾日才能顯現出來。
到了明軍佔據義烏起的第三天,針對戚宅裡的佈置也早已完成,陳文帶着部下一早就趕到了這裡。
所謂戚宅裡,也叫大夫第,乃是戚繼光斥資修建的戚氏宗祠。當年戚繼光就曾經在此募兵,從而組建了那支縱橫南北未嘗一敗的戚家軍,而陳文選擇在此地招兵,其實也不過是在通過重演那被銘記在史冊中的一幕來強化其影響罷了。
戚宅裡前後七進,到了陳文那個時代卻只剩下了第七進。不過在此時尚且較爲完好,陳文抵達這裡時,已有不少前來投軍的漢子在門口等候了。
陳文笑着與他們聊了兩句,才知道這些人其實天還沒亮就已經來到這裡等待徵兵的甄選。對於這樣的態度,陳文自然是極爲欣賞的,於是他便勉勵了幾句,並在進入戚宅裡後便吩咐負責的軍官在進行甄選時可以對這些人降低一定的標準。
進行了相關的儀式後,陳文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從戚宅裡內出來。此刻這裡已經不僅僅是那些天未亮就已經到達的漢子了,而是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一眼望去可能有上千人之多,至少比陳文在天台山誓師出征時點兵臺下那一千南塘營將士看上去還要多上不少。
而且即便是如此,遠處還是不斷有成羣結隊趕來的漢子向這裡聚集,人羣也隨之不斷的膨脹起來。
眼見着這兩日的一系列活動開始收穫果實,陳文卻也並不着急,依舊等到了那個吉時纔開始宣讀招兵的規定和細則。隨後便在宣佈徵兵開始後重新回到戚宅裡內部,作爲最後的甄選。
陳文宣佈開始後,這些前來應徵的漢子便紛紛向前涌了過來,只不過對此帶隊的軍官也算是經驗豐富,此前陳文在大蘭山、天台山以及東陽縣徵兵時都是由他負責維持秩序,此間已是駕輕就熟。
見人羣開始向前涌來,那軍官如變戲法一般掏出了一個鐵皮喇叭,隨後憑藉着其自身在嗓門上的先天優勢,大喝了一聲“肅靜”。
這一嗓子,不僅把人羣的舉動喝止了下來,也把其他負責維持秩序的軍官和士兵震得耳朵裡嗡嗡作響,就連已經走到了第二進的陳文也嚇了一跳。緊接着,那帶隊軍官在指揮其他軍官和士兵將人羣按照先後順序分開後,便示意徵兵正式開始。
按照陳文的規定,所有人按照宅院外的軍官所組織起來的先後順序,以十人爲一個單位進入戚宅裡的第一進。第一進的甄選工作比較簡單,主要是身體檢查,看看有沒有肢體缺陷或是感官障礙。
第一進全部由南塘營的隨軍軍醫負責,每個軍醫只檢查一項,最後由一個陸老郎中的徒弟來做最後的把脈工作,第一進甄選合格的人便可以進入第二進。而第一進檢查超過一半後,門外的軍官便會招引下一隊進入,如此往復。
當然,擁有特殊技能的人士照例可以優先進行甄選,這是此前歷次招兵的慣例。
第一進甄選的合格者,便可以進入第二進。這些身體無病症的待選人員會在第二進由軍官負責檢查其是否符合戚繼光對於士兵的標準,比如不要兵油子,不要過於市儈的之類。陳文並不打算把城市士兵全部隔絕在外,但是其徵兵的對象也還是以農民、礦工或是縴夫之類的人士爲主,因爲封建社會的社會及經濟結構導致了從事這些職業的人員更加適合從軍。
一般來說,能夠通過第二輪的,基本上就已經算是一隻腳踏進了新兵營的門。不過到了第四進的時候,也一樣會有人落選,只是比例要稍微小一些。
自明軍引誘東陽縣守軍出城將其擊敗後,馮七在逃跑的路上從死去的清軍身上翻出了些銀錢後,便趁亂逃了出去,只是由於清軍戰敗,他畏懼於會被馮老爺拉出去作爲送給清軍的替罪羊便沒有再敢返回橫店鎮,而是藉此機會脫離了馮家的控制,來到了義烏縣城,打算找個營生重新開始。
只是這東陽和義烏兩縣的變化實在太快,翻出的銀錢幾近花完不說,新的營生也因爲東陽縣的變化導致義烏開始風聲鶴唳而無法找到,此後更是出了義烏清軍劫掠縣城後逃回府城,而明軍趁勢進入義烏縣的事情。
身上的銀錢已經花光,就連要飯也被本地的乞丐欺負,馮七得知明軍在戚宅裡徵兵後,便連忙趕了過來,至少通過了甄選就可以吃上飽飯了。
此前的幾關,他靠着曾經在馮家爲奴,長期從事體力勞動,身體素質還算不錯而一一通過,甚至到了第三進時雖說不像同批進入的漢子那般身懷武藝,卻也有把子力氣舉動石鎖,因此而獲得了通過了。只不過,到了這第四進,他卻要面對更大的考驗。
第四進只有院中有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一個軍官和一個文書,馮七走了過去後,便像此前那般向這二人行禮。
那軍官受了他一禮後,便面無表情的開口詢問。“兄弟哪裡人士?”
聽到軍官的詢問,馮七連忙拱手行禮,繼而回答道:“小人以前住在臨近的東陽縣。”
東陽縣?
得到這個答案,那軍官眉頭一皺。“東陽縣此前也進行過徵兵,爲何跑到此地應徵,而不是在家鄉?”
“呃。”
這個問題確實把馮七問了個一愣,只是若不回答,弄不好就被轟出去,這份能夠吃上飽飯的營生或許就沒了。
眼見於此,馮七咬了咬牙,繼而回答道:“小人確實是東陽縣人士,只是在王師光復縣城前就已經到義烏了。小人本想在縣城找個活計,可是誰想到這裡比東陽縣還亂,小人不光沒有找到營生,就連身上的盤纏也花完了。所幸趕上了王師收復縣城,小人思量着跟着陳大帥肯定能吃飽飯,便前來投軍了。”
原來是爲了吃上飽飯啊。
那軍官嘆了口氣,他當年不也是爲了能吃上飽飯才加入南塘營的嗎?誰想到現在不光當上了軍官,就連媳婦都有了,這段回憶的片段瞬間引起了他的感嘆,感嘆過後看馮七的眼神也遠不似此前那般充滿了懷疑。
接下來,只見那軍官向旁邊的文書點了點頭,而那文書則抽出了一張紙,開口向馮七問道:“姓名?”
姓名!
既然詢問姓名,那想來是通過了,想到這裡,馮七連忙回答道:“小人叫作張益達,增益的益,達官貴人的達。”
“達官貴人?這位兄弟好氣魄。”那軍官說着便是哈哈一笑。“某當年也是爲了吃上飽飯才從軍的,這一年多下來靠着訓練刻苦和作戰勇猛,現在已經當上了軍官,就連媳婦也都有了。張兄弟,跟着大帥好好幹,殺出個太平人間,總能搏個富貴出來的!”
再度行禮後,已經恢復本來姓名的張益達便隨着一個士兵前往旁邊站隊,等待集結齊人數後前往兵營報道。
手中緊緊攥着那份已經蓋了印章的錄取文書,張益達回想着剛剛那個軍官的話語,心中依然激動得不能自已。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那個家奴了,我是陳大帥的兵。好好幹,一定會富貴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