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內幽靜無聲,但聽一個略帶嗔意的聲音,悠悠而起。
“人家可不想看到大哥哥被這老頭當魚兒一樣,給釣走了。”明月撇了撇嘴,冷聲說道。
清風當作沒有聽到她這句話,自顧自的說着,“讓這小子再吃點苦頭多好啊。”
對面站着兩個八九歲的孩子,脣紅齒白,樣貌可愛。
童子命二人怎麼都無法相信,這是剛纔破壞掉他們攻擊的‘高人’。
難以置信的神色浮現在童子命面龐上,他神色中有些掙扎,心中生疑,又擔心面前的這兩個孩童是什麼高人之後,當下忍住快要暴戾發狂的心情,板起臉道:“你們是誰家的孩子?仗着祖輩福廕,居然敢戲耍我們?”
任誰看到清風明月這一對搪瓷娃娃,都會把他們當成孩子。
壺中子站立不動,斗笠下的一張臉扭曲擺動,鼻翼顫動,好像是在用力嗅聞着什麼。
突然之間,他說話了,並且語聲很是急促。
“他們渾身沒有散發出一絲‘氣味’,是修道者!”
童子命聞言臉色一變,素來他對壺中子的話就確信不疑。此刻他再也不敢把這兩個孩子當成是某個門派或家族中出外遊玩的紈絝弟子了。
“你是狗麼,在聞什麼呢?”
明月看到壺中子的動作,不由得噗哧一笑,樣子活潑。
壺中子耳中嗡鳴,他聽着此句羞辱之言,似是從一個黃口小兒嘴裡發出,忍不住心中氣惱。他霍然擡起頭來,只見那眉骨之下黑漆漆的眼眸中,突然發出一抹藍濛濛的光芒。
明月見此情景,詫異的脫口喊道:“噫?你這瞎子眼裡怎麼會發光?”
童子命把手中的梆子插進腰帶中,慢悠悠的站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對面的女娃,客氣十足的說道:“兩位是哪派門下?”
“一個漁翁,一個更夫。有趣,有趣得緊啊。”藍衣飄飄的清風,在一片金黃陽光的渲染下,煞是引人矚目。
說着,清風向前一走,眼神滿是輕蔑的瞥着童子命他們,立身在明月身旁。
二者並肩而站,背後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童子命已經注意這男童許久了,聽其說畢,他便冷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又是人,除了人,你們人類修者難道就不知道還有其他生靈嗎?”明月一臉不耐煩,眨了眨眼睛,嘟着嘴巴,哼聲道。
從清風明月出現之後,一直在暗自調息身體的呂光,此時不由得與蘇韞影對望一眼,二人心意相通,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有這清風明月在前,他們的人身安危,算是暫時有了保障。
須知這對童男童女可不是人,而是‘長生殿’的妖、魔修者!
壺中子沉聲道:“他們根本沒有人的氣味。”
“那他們是……”童子命聞言神色一震,壓低聲音問道。
清風神色肅然,和明月一派笑盈盈的面容截然不同,他神魂傳音,嚮明月說道:“時間寶貴,亮出身份,救下這書生,一來令他心生感激,二來我們待會兒也好詢問一番這童子命,是否與‘閻王更’有所淵源。”
明月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來轉去,一會兒看向喘氣不停的呂光,一會兒瞪着前邊竊竊私議的兩個怪人。
看了一會兒,她收到清風所言,輕盈的腳步突然向前一探,裙襬飄搖,紅衣下一塊黑漆如碳的令牌,立即閃現在陽光之下。
光芒照耀其上,令牌盪漾出一圈圈清瀅瀅的綠芒。
‘長生’二字炫目異常,映入吃驚發呆的童子命目中。
“長……生殿!”童子命目中泛出些許敬畏之色,一顆心幾乎要從心腔裡跳了出來,臉上頓時堆滿笑容,好像面前的清風明月就是他祖宗一般,只聽他急忙說道,“不知二位使者駕到,……在下有眼無珠,無珠。還望二位恕罪,恕罪……”說着低頭拱手,抱拳行禮,作態低下。
壺中子身披蓑衣,斗笠突然一顫,矮小的身子向後退去,腳步細碎,伸手輕輕拍了下猶在彎身弓腰的童子命的大腿。
看見這樣一種局面,呂光心中越發好奇難癢。
這長生殿到底是什麼地方?明月居然就單憑亮出的一枚令牌,而讓此二人大驚失色,畏懼不已。
呂光突然覺得一陣好笑,剛纔這半路突現的兩個怪人,彼時威風八面,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碎屍萬段的樣子。
然而此刻在見到這枚令牌之後,形勢卻急轉直下,彷如老鼠見了貓一樣,戰戰兢兢、唯唯諾諾。
呂光已是兩次見到明月腰間的那枚令牌,除了正面的‘長生殿’三字外,背面鐫刻的似是一種圖紋,不過兩次都是一晃而逝,沒能看清仔細。
直觀上去感受,這枚令牌的刻制那是極爲精細的,一看就不是普通凡物。
秋陽懸照,令牌更顯詭異。
明月回身看向站在遠處的呂光,目中滿是盛氣凌人的眼神,彷彿是在告訴他,“你看見了麼,這就是我長生殿的威懾之力!你最好不要耍弄花花腸子,老老實實畫出那幅圖,否則你的下場會很慘的。”
蘇韞影還沒有察覺到女娃眼中有什麼意思,但是呂光卻敏銳的從中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威脅之意。
“清風明月此種舉動,無非是在警告我,他們能救我,也能夠更輕易的殺死我!”這時呂光才恍然明白,爲何先前清風明月不在壺中子、童子命剛一出現時就馬上相助。
呂光心中一陣明悟,瞬間想清了其中的因果關係:“原來他們是想讓自己擔驚受怕,進而在情況最危急的時候,他們恰好出現,藉此來讓我繃緊的心絃放鬆下來,然後他們再伺機找尋我的破綻,對我威逼利誘。”
這真可謂一石二鳥之計啊。
如此一來,清風明月自然也就可以更容易的達到目的——得到他們認爲呂光所擁有的那幅圖。
清風上前揮手,止住童子命的惺惺作態,擡手指着那侏儒身材的壺中子,淡淡說道:“你可以走了。”說罷此言,他斜刺裡頓而指向旁邊的童子命,冷然道:“你,留下。”
‘長生殿’三個字像是存在於噩夢中的鬼怪,張牙舞爪猙獰可怖的向着他們嘶吼咆哮,任誰被這樣令人恐懼的事物盯上,都會寢食難安、如坐鍼氈。
可是壺中子聽着,非但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是用手更加使勁的握住了手中的釣竿。
“瞎子。”
明月目光閃動,輕蔑的道:“狐假虎威。”
童子命面無表情的目視着此間衆人,沒有任何動作,他背後的幻象身影,如他一般,未有絲毫舉動。
清風默不作聲,和明月相視一望,擡手從衣襟內拿出一支青竹。
青竹通幽翠綠,半尺之長,其上有着數個粗細不一的圓孔。
明月一言不發,解下腰間令牌,託在手中,令牌在夕陽的映射下,盪漾出一層紅暈,發着瀅瀅光亮。
蘇韞影輕輕碰了下站在身邊的呂光,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呂光的神色要比她淡定許多,對面的童子命如此咄咄逼人張牙舞爪,清風明月不可能會耽誤時間,做出無用行動。
可是一支青竹、一枚令牌……呂光也猜不出他們要做什麼。
清風張手緩緩橫起青竹,嘴脣對着竹子頂端的一個小孔,運氣吹動。
霍然一聲似琴非琴、如笛非笛的音聲,平地而起,飄揚在山谷之中,餘音不斷。
聲如疾風長鳴,忽而輕快如泉水叮咚,忽然嘈切似秋風嗚咽。
音色清亮,猶如山林裡的虎嘯猿啼;變調頻繁,彷彿湖海江河中的濤濤浪聲。
青竹發出的聲音,奇妙無比,輕柔透亮,令蘇韞影與呂光不禁心情祥和,心絃也頓時放鬆了下來。
“這聲音,直如天籟。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樂聲……”
朦朧之間,呂光感覺到睏意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皮發皺,目光渙散,身軀一沉,就想倒地長眠,聽着這美妙的聲音,永不再起。山色如煙,昏暗無色,夕陽沉下西山,山谷中霎那間便黑了下來。輕柔純美的樂聲,迴盪在每一個人的耳邊,流進心中。
蘇韞影昏昏沉沉,身子一斜,嘭的一聲,歪倒在地,竟是兩眼一閉,臉上兀自掛着甜美的微笑,滿意至極的睡着了。呂光雙腿疲軟,渾身涌來的睏乏,他已經抵擋不住了,眼神立時開始發飄,面前的童子命、清風明月,已然是身影重疊。
“喝!”就在此刻,呂光陡然聽到心海中響起一聲暴喝。
呂光聞之,腦海頓時清醒過來,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禁打了個冷顫。山谷間紫霧微茫,若不是定眼觀瞧,數丈遠外的事物,可能也會看不真切。呂光聚精會神,擡頭凝視着前方,默然不語。
這一聲當頭棒喝,轉眼就驅走了他的睏乏之意,令他精神澄澈,不再昏沉。
“莫非是玉魂點醒了我?”
耳邊猶在傳來美妙無比的樂音,呂光陷入沉思,暗潮澎湃。
但見清風撫弄青竹,一聲聲曼妙清音,旋轉不斷的在山谷中騰然而起。
童子命自樂音初響之時,便停下了腳步。鐵青的臉龐,也是面現疲倦,目光中的殺氣,也漸漸退去。
他頭頂上空的怪怖幻影,更是靜止不動,不再狂躁了。
呂光顧不得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表姐,面容頓而露出一絲意外之色,急忙擡眼向前望去。
“這清風明月,在做什麼?這聲音就好像催眠曲似得,令人聽之,昏昏欲睡。難道他們想用這聲音,來麻痹對面的童子命?”
呂光面沉如水,心中默默想到。
面前的情況太過詭異,呂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玉魂,或許它能爲我解答眼前的古怪局面。他目光一轉,看向胸口,聚精會神的遵照着玉魂之言,緩緩把一絲念頭,沉入心海之中。
通靈寶玉仍舊懸浮在心海虛空中,散發出一絲微弱的青芒。
“玉魂,剛纔是你出言驚醒了我嗎?”呂光一心兩用,目光注視着久久未有所動作的清風明月,心中念頭涌動,對玉魂發出疑問。
聲落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默,許許沒有迴應,過了片刻,玉魂才幽幽說道:“是。”
“嗯?你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呂光面色一變,心中詫異。
玉魂語調生硬,肅聲說道:“吾身在通靈寶玉內,正在溫養神魂,突然遠遠聽到你心海內傳來一陣仙音妙聲。這聲音逐漸腐蝕着你的精神腦海,欲使你發呆沉睡。”
“噢?”呂光聽完玉魂的解釋,心中豁然開朗,果真是清風所發的聲音在作怪,接着問道:“你可知這是什麼聲音?”
玉魂黯然說道:“在我記憶深處,似乎對這聲音很是熟悉,可仔細想來,又一點也思憶不起。”
“此聲既然能觸動到你,那麼必定有它的獨到之處。”呂光微一思索,頓聲又道,“你現在醒來,想必是已知道我遇到了危險,你可有解除之法?”
玉魂冷冷的道:“你是把我當成護身符了?你莫要忘了,我上次救你,是因爲你喚醒了我。救你助你,我們已然兩不相欠。更別說,你還有言在先,要幫我尋找其他碎玉。至於供給我元氣、神魂一事,我暫且不提,容你些許時日。”
“你也別忘了,現在你寄居在我心海之中,脣亡齒寒,我出了事,難道你就不怕魂消玉碎嗎?”呂光聞言一怔,雙眉一皺,沉聲說道。
玉魂忽然冷笑起來。
諷刺嘲弄的笑聲迴盪在呂光心間,令他極不舒服。
“貪得無厭,這就是修者的共同之處。你如此想來,可是大錯特錯了。就算通靈寶玉融於你身,你是它的主人,可沒有我的幫襯,你是很難能夠使用通靈寶玉的。哪怕你遇險身死,靈玉也不會消失,吾自然便能寄身而存。你活着,你便是通靈寶玉唯一的主人,可你若是死了……”
玉魂之言,讓呂光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原來是這樣!童子命奉命來捉拿我,此刻清風明月爲了不使我落入他人手中,勢必是會幫我度過此難。可回到韓府之後呢?那韓孟江尚在千鬆道人的‘子虛袋’中。那位大夫人是不會罷休的,還有這一對清風明月環伺在側,對我虎視眈眈……如果我逃不脫,最後又沒有辦法畫出那副子虛烏有的圖捲來。到時等待我的豈非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