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開雙手,高高伸向頭頂,彷彿在膜拜着亙古以來的真神,樣子虔誠至極。
“以吾之血,通汝靈魂。借汝之法,助吾殺生!”嗡嗡作響的聲音,撞擊在地上,反彈回此間衆人耳中。
說罷此言,蠟黃臉的嘴裡驟然汩汩涌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好似泉水潺潺,噴泉飛灌。
血液不是河水,它不會奔騰不息、永無止境。
但,這從蠟黃臉口中流出的鮮血,卻像是沒有盡頭。
夕陽映射下,那絲絲血液,流經到每一寸幻影所覆蓋的土地上。
沒有風!
此刻山谷間竟是死一般的沉寂,連風都被這詭異的情景給駭的躲藏了起來。
就在此刻!
突聽嗚嗚作響的風聲驟然升起,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寶劍,刺入衆人耳中。
塵土四起,山谷中剎那間便黑似深夜,伸手不見五指。
呂光陡覺大手中傳來一陣溫熱,一個綿軟細柔的手掌,緊緊地抓住了他。
天嬋揮動長袖,擋住侵襲而來的硝煙。臨危之際,她左手向前一伸,緊緊的握住了站在她身側的呂光。
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天嬋異常篤定,此時呂光必然是在會心微笑。
危難之中,方顯情真。
黑暗總會過去,光明定會來到;塵煙雖然會暫時遮掩住人們的視線,但是塵埃一定會有落定之時。
風,風停了,一絲絲秋風返回來處;塵煙,塵煙落下了,一層層塵灰落在地上。
突然間!
“嗷!”
一聲巨吼響徹天空,再次打破了剛剛安靜下來的山谷。
循着聲源望去,呂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這是什麼東西?
天嬋是一個堅強的女子,自她幼年被韓韻山收養之後,她的心靈就已硬如磐石,可此刻這射入她眼簾中的怪物,卻是硬生生的令她險些嚇得摔倒。
“別怕。”
本來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句安慰寬心之言,現在由呂光說出,這二字竟像是帶着一種異於常言的魔力,使得天嬋恐懼驚慌的心情,漸漸踏實下來。
這嚎叫聲中,帶着一股沖天破地的悲鳴之感,令人聞之,一種蕭索悲憤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散發在心底。
金童的臉色雖然如同以往一般冷淡,可他藍衣下的身軀,卻好像在微微顫抖着。
這不是恐懼害怕的身體抖動。
他的神魂在高興,興奮,歡騰!
難以自制的欣喜使他身體不受控制的顫動起來,語聲也是急促激動:“是閻摩羅王!”
玉女的神色中不顯一絲一毫的吃驚,但見她負手而立,冷冷的笑道:“哼!不過是一點兒皮毛,班門弄斧罷了。”
呂光輕緩的放下天嬋的柔荑素手,看了看在前方舞動手腳、虎虎生風的幻影,展顏笑道:“兩位既是很有把握,那爲何又要等着他做完那番奇怪的動作?現在養虎爲患,讓對方施展完成道法,這樣,豈非是更難以對付他了?”
“道法?大哥哥倒是令我越來越好奇了,你一個凡人,是從哪裡得知道法一語的?”玉女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反倒是發出了另外一番疑問。
呂光曬然一笑,不語不答,一副高深莫測若有所思的模樣。
金童微微皺了下小小的眉頭,突然開口說道:“修道者的事,你又怎能知道。剛纔這黃臉老者,在梆聲剛響之時,就已然在布法施術,通靈他自身所觀想供奉的祖仙,而在此施法過程中,無形間卻是有一個神秘法陣,在默默保護着他。如果沒有十成的把握,破除其陣,冒然動手,最後大多會落個神魂大傷之果。”
隨着金童冰冷的聲音響起,呂光的眼神,再度瞄向了那道恐怖如斯的幻影。
蠟黃臉已經緩緩從冰冷的岩土上站起身來,他的臉色黑裡透紫,毫無生氣;一雙眼睛紫如葡萄,血絲交纏。一眼望去,彷彿死屍。
“嗷嗷!”
呂光的眼光還尚未從蠟黃臉身上移開,那道巨大的幻影,就仰天長鳴,發出一聲高過一聲的音浪。但聽此聲宛如九霄雷霆之音,轟鳴而過,傳至衆人心中。
遠眺而去,青山逶迤橫斜在山谷兩側,西山的晚霞浮蕩在天穹。這一片美不勝收的景色,與那黑氣騰騰的幻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天嬋幾曾見過這樣可怖的場面,臉上一時蒼白無色,後背直冒冷氣。
不知何時遠處突然騰空而起了一片烏雲。
黃昏時分,天色竟已陰暗的令人難以目視周圍。
蠟黃臉低着頭,彷彿一頭正在尋覓食物的荒原野獸,步步向前,衝着呂光這邊走來。
離近一看,呂光臉色驟然一變。
這道幻象成影由蠟黃臉通靈而出的祖仙,非人非物,赤身裸.體,牛頭馬面,兩個牛犄角足有尺許之長,一張馬臉長的居然擋住了前胸。
數十隻胳膊形似烏賊觸手一樣,在空中抓撓搖擺,每隻手的掌勢也全然不同。
胸前還掛着一串骷髏頭做成的項鍊,蟒蛇粗細的腰上,繫着一條猩紅色的腰帶,光芒四溢,也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的。
它雙腿彎曲,左腳踏在一條通體黝黑的蟒蛇身上,而右腳則踩在一個灰褐色的龜殼背上。
這‘怪物’,相貌極其醜陋,臉容很是猙獰,裝束尤爲怪異。
衆人定睛看去,那幻影浮游在蠟黃臉的頭頂虛空,周身散發着茫茫紫霧,神秘莫測。
……
玉女目光閃動,輕蔑的道:“狐假虎威。”
蠟黃臉面無表情的目視着此間衆人,沒有任何動作,他背後的幻象身影,如他一般,未有絲毫舉動。
金童默不作聲,和玉女相視一望,擡手從衣襟內拿出一支青竹。
青竹通幽翠綠,半尺之長,其上有着數個粗細不一的圓孔。
玉女一言不發,解下腰間令牌,託在手中,令牌在夕陽的映射下,盪漾出一層紅暈,發着瀅瀅光亮。
天嬋輕輕碰了下站在身邊的呂光,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呂光的神色要比她淡定許多,對面的蠟黃臉如此咄咄逼人張牙舞爪,金童玉女不可能會耽誤時間,做出無用行動。
可是一支青竹、一枚令牌……呂光也猜不出他們要做什麼。
金童張手緩緩橫起青竹,嘴脣對着竹子頂端的一個小孔,運氣吹動。
霍然一聲似琴非琴、如笛非笛的音聲,平地而起,飄揚在山谷之中,餘音不斷。
聲如疾風長鳴,忽而輕快如泉水叮咚,忽然嘈切似秋風嗚咽。
音色清亮,猶如山林裡的虎嘯猿啼;變調頻繁,彷彿湖海江河中的濤濤浪聲。
青竹發出的聲音,奇妙無比,輕柔透亮,令天嬋與呂光不禁心情祥和,心絃也頓時放鬆了下來。
“這聲音,直如天籟。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樂聲……”
朦朧之間,呂光感覺到睏意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眼皮發皺,目光渙散,身軀一沉,就想倒地長眠,聽着這美妙的聲音,永不再起。
山色如煙,昏暗無色,夕陽沉下西山,山谷中霎那間便黑了下來。
輕柔純美的樂聲,迴盪在每一個人的耳邊,流進心中。
天嬋昏昏沉沉,身子一斜,嘭的一聲,歪倒在地,竟是兩眼一閉,臉上兀自掛着甜美的微笑,滿意至極的睡着了。
呂光雙腿疲軟,渾身涌來的睏乏,他已經抵擋不住了,眼神立時開始發飄,面前的蠟黃臉、金童玉女,已然是身影重疊。
“喝!”
就在此刻,呂光陡然聽到心海中響起一聲暴喝。
呂光聞之,魂海頓時清醒過來,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不禁打了個冷顫。
山谷間紫霧微茫,若不是定眼觀瞧,數丈遠外的事物,可能也會看不真切。呂光聚精會神,擡頭凝視着前方,默然不語。
這一聲當頭棒喝,轉眼就驅走了他的睏乏之意,令他精神澄澈,不再昏沉。
“莫非是玉魂點醒了我?”
耳邊猶在傳來美妙無比的樂音,呂光陷入沉思,暗潮澎湃。
但見金童撫弄青竹,一聲聲曼妙清音,旋轉不斷的在山谷中騰然而起。
蠟黃臉自樂音初響之時,便停下了腳步。鐵青的臉龐,也是面現疲倦,目光中的殺氣,也漸漸退去。
他頭頂上空的怪怖幻影,更是靜止不動,不再狂躁了。
呂光顧不得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嬋姐,面容頓而露出一絲意外之色,急忙擡眼向前望去。
“這金童玉女,在做什麼?這聲音就好像催眠曲似得,令人聽之,昏昏欲睡。難道他們想用這聲音,來麻痹對面的蠟黃臉?”
呂光面沉如水,心中默默想到。
面前的情況太過詭異,呂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玉魂,或許它能爲我解答眼前的古怪局面。他目光一轉,看向胸口,聚精會神的遵照着玉魂之言,緩緩把一絲念頭,沉入心海之中。
通靈寶玉仍舊懸浮在心海虛空中,散發出一絲微弱的青芒。
“玉魂,剛纔是你出言驚醒了我嗎?”呂光一心兩用,目光注視着久久未有所動作的金童玉女,心中念頭涌動,對玉魂發出疑問。
聲落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默,許許沒有迴應,過了片刻,玉魂才幽幽說道:“是。”
“嗯?你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呂光面色一變,心中詫異。
玉魂語調生硬,肅聲說道:“吾身在通靈寶玉內,正在溫養神魂,突然遠遠聽到你心海內傳來一陣仙音妙聲。這聲音逐漸腐蝕着你的精神魂海,欲使你發呆沉睡。”
“噢?”呂光聽完玉魂的解釋,心中豁然開朗,果真是金童所發的聲音在作怪,接着問道:“你可知這是什麼聲音?”
玉魂黯然說道:“在我記憶深處,似乎對這聲音很是熟悉,可仔細想來,又一點也思憶不起。”
“此聲既然能觸動到你,那麼必定有它的獨到之處。”呂光微一思索,頓聲又道,“你現在醒來,想必是已知道我遇到了危險,你可有解除之法?”
玉魂冷冷的道:“你是把我當成護身符了?你莫要忘了,我上次救你,是因爲你喚醒了我。救你助你,我們已然兩不相欠。更別說,你還有言在先,要幫我尋找其他碎玉。至於供給我元氣、神魂一事,我暫且不提,容你些許時日。”
“你也別忘了,現在你寄居在我心海之中,脣亡齒寒,我出了事,難道你就不怕魂消玉碎嗎?”呂光聞言一怔,雙眉一皺,沉聲說道。
玉魂忽然冷笑起來。
諷刺嘲弄的笑聲迴盪在呂光心間,令他極不舒服。
“貪得無厭,這就是修者的共同之處。你如此想來,可是大錯特錯了。就算通靈寶玉融於你身,你是它的主人,可沒有我的幫襯,你是很難能夠使用通靈寶玉的。哪怕你遇險身死,靈玉也不會消失,吾自然便能寄身而存。你活着,你便是通靈寶玉唯一的主人,可你若是死了……”
玉魂之言,讓呂光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原來是這樣!蠟黃臉奉命來捉拿我,此刻金童玉女爲了不使我落入他人手中,勢必是會幫我度過此難。可回到韓府之後呢?那韓孟江尚在千鬆道人的‘子虛袋’中。那位大夫人是不會罷休的,還有這一對金童玉女環伺在側,對我虎視眈眈……如果我逃不脫,最後又沒有辦法畫出那副子虛烏有的圖捲來。到時等待我的豈非是死路一條?”
呂光神色驟冷,思忖之間,疑問不斷。
依然縈繞徘徊在耳邊的美音,更令呂光冷汗連連,如聞喪鐘。
死?!
呂光面對接連涌來的威脅,心情也是很難保持淡定。
過了許久。
“你不是需要元氣、神魂來修復記憶麼?外邊有道人在鬥法施術,所通靈召喚出的祖先,神魂壯大,氣勢磅礴,不如你吞噬掉他們的神魂?”
呂光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拋出魚餌,按捺住躁動生氣的心思。
玉魂語氣中一片欣慰之意,淡聲說道:“你有此心,也不枉吾引你入道。外邊的神魂力量越來越肆虐狂躁了。那聲音既然能催人入睡,那你還是順勢而行吧。待會兒,你假寐在地,吾自有妙策高法施展,令你脫身。”
呂光神色一呆,沒有想到玉魂竟是答應的如此爽快,令他頗感意外。
盤繞在呂光心間的說服之詞,顯然是多此一舉。
一番念頭交談中,雖是頗爲繁冗,但在他人眼裡,不過是彈指一刻。世上速度運轉最快的東西,或許便是人的思想念頭了。
呂光聞言,立刻就裝作瞌睡難耐的樣子,慢慢倒在地上。
夕陽的餘暉早已消失不見,青色的夜幕隨之升騰而起。
山谷中一片幽暗,唯有蠟黃臉背後那道兀自在逸散着紫霧的猙獰幻影發出的一絲絲紫芒。蕭索淒冷的秋風,嫋嫋而起,陣陣輕揚優雅的聲音,在谷中悠悠飄蕩,有如仙樂一般。
片時,樂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