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色窟,太虛幻境八大修真巨擘之一,近十幾年,隱隱有和百草園一爭翹楚的徵兆。
縱然是大周皇室和靖道司,都是對遠在西漠的色窟,有些鞭長莫及,顧忌重重。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色窟中人頻頻現身在中州,彷彿在密謀着某件大事。
百草園裡有名的親傳弟子,徐青時竟然也是色窟的人。
這個消息,一經傳播開來後,着實是讓世人爲之震驚了一把。
不過,色窟裡的人,大多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幾乎從未有男子能拜入其門中。但聽眼前這個黑衣人的語氣,他似乎在色窟一門中,地位斐然,身份不低。
黑衣人聽到漁翁斬釘截鐵的拒絕,卻是絲毫不以爲忤,他反倒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殺人不眨眼的漁翁,竟還有這份愚忠之心,真是可笑。”
漁翁的眼睛雖瞎,但他的心卻不瞎。
他聽得出好話歹話,也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壞。
在看他來,無論王孫公怎麼對待他,那都是屬於琅琊王氏內部的事,還沒有上升到需要一個外人來過問的地步,更何況,這個‘外人’還是一向聲名不怎麼好的西漠色窟。
漁翁冷冷的道:“你不必用激將法了,老朽不吃這一套。”
黑衣人眼神頓而冷冽下來,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此刻挽春谷裡聚集了多少道術高手?”
漁翁心神一動,下意識的問道:“多少?”
黑衣人徐徐嘆了口氣,道:“漁翁,我們相識已久,你如今在王家的處境並不怎麼好,難道就不能幫我一次,好讓我跟小主覆命交差。色窟並不要求你立刻去做什麼。”
漁翁想了一會兒,緩聲道:“我自己有多大的價值,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有些奇怪,以你們色窟的底蘊,又何須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傢伙,來幫你們收集消息。”
“小主是想借你跟無果園的關係,去搭上童子命這條線。”黑衣人聽漁翁的語氣有鬆動的跡象,連忙把準備已久的心聲,一併給說了出來。
漁翁垂着頭,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我就說你們跟琅琊王氏一直以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無冤無仇,又怎會突然下定決心拉攏我這個老頭呢。”
黑衣人嘆息道:“我將這些統統告訴你,是想證明我的真誠。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我沒有理由騙你,我所說的話,句句皆真。當今天下,亂世已至,色窟雖然勢力超然,但也得需要‘天梯’的庇護。畢竟童子命他們師徒,有權決定度過風災大劫的元氣真人,何時飛離此界。”
漁翁聽到這裡,矮小的身軀,驀然一震。
他仍舊低着頭,但語氣裡有着掩飾不住的驚詫之意,“你是說‘紅塵主’此刻已然度過了風災大劫?”
黑衣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漁翁沉默良久,正因爲黑衣人並沒搭話,他心中才更加確信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無誤的。
剛纔他想過無數種可能,但就是沒有想到那位傳說中斷情滅性的‘紅塵之主’居然也度過了三災大劫中最爲兇險的風劫之難。
漁翁思慮半晌,終是點頭說道:“只要你們能幫我殺了呂光,我自會向我內弟說明緣由。”
“如此最好,雖然你和你內弟十幾年未曾見面,但世人皆知,他是最敬愛尊敬他姐姐的。你這個姐夫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內弟既然和童子命有那層關係,你這些年也不說多討好一些你內弟。”黑衣人滿臉惋惜的嘆了口氣。
漁翁冷哼道:“這是我的家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黑衣人笑了笑,道:“那你就先回琅琊郡城吧。至於誅殺呂光,爲你報仇的事,得從長計議,畢竟此時呂光身邊不僅聚集了白鬼、白玉京兩大道術高手,甚至還有好幾位自荒州隨他一同歸來的氣功宗師。”
漁翁這時已然冷靜了下來,其實即便先前黑衣人不現身阻攔住他的腳步,他也是不會前往挽春谷的。因爲他很清楚,單靠他一人,是絕對無法殺死一位修成神魂的鬼仙高手。
這是事實,他不得不承認。
漁翁慢慢昂起頭,‘盯’着黑衣人的臉龐,道:“希望你不要騙我。”
黑衣人笑道:“不會,紅塵人從不打誑語。”
漁翁點了點頭,隨手踏空而走,離開這條山路。
窄狹的小路上,此時只剩下這名黑衣人。
他向西方定睛望去,眼底深處劃過一絲凜冽陰冷的殺機。
西,順着這條山路一直向西,走到盡頭。
盡頭處,是一片寬闊無邊的山谷。
這片山谷,便是挽春谷。
黑衣人喃喃低語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以爲你們藏在那個偏僻無人的地方,就沒人知道嗎?挽春谷……白玉京在中州的修道法場,我得儘快把這個消息稟報給小主。”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說罷此言,便隨之邁開腳步,向桂花莊奔去。
……
四季如春的挽春谷,鳥語花香,與谷外的冬日景象,截然不同。
這裡處處綠草如茵,山色蔥翠。
晨光明媚,呂光站在一片灌木叢前,伸了個懶腰。
其實昨夜他睡得並不好,閉上眼睛後,腦海裡想的全都是白鬼度風劫的這件事。但他思來想去,輾轉反側,苦心冥想了一夜,也是沒有捋出個頭緒。
雷,火,風。
自踏上修行之路開始,這三大劫難便如同跗骨之蛆,時時刻刻跟隨着修行者,令人難以擺脫。
越是境界高超的修行者,最後所要面臨的災劫威力,就越厲害。
即使白鬼道術高超,不同凡響,但她卻仍舊逃不過太虛幻境的這個鐵律。
短則三天,多則七天。
總而言之,白鬼的風災大劫,在這段時間內,隨時都有可能降臨。
在荒州之時,呂光就曾和白鬼有過一次嚴肅認真的對話,他一再詢問白鬼,除了通天寶塔,是否還有其他辦法,能幫助她度過風災大劫。
很可惜,並沒有。
縱使是大周皇室所珍藏的天地異寶‘通天寶塔’,也只不過是僅能暫且延緩風災的來臨,而並不能一勞永逸的使其徹底脫離風災。
呂光心中暗暗想道。
當務之急,還是得想辦法,讓白鬼能夠潛入通天寶塔,躲避風災侵蝕。
但誰都知道,通天寶塔乃是大周皇室珍若性命的奇寶,被放在天下第一樓‘摘星樓’之內,由皇族大軍嚴加看守,並且武后每日都會親自前去樓中查看一番。
根據曲揚打探的消息,分析得出,這麼多年,武后從未有一日間斷過,風雨無阻,哪怕是在飛星墜落到朱雀大街的那一日,這位手握大權,乾綱獨斷的掌權者,也仍是去往摘星樓,觀賞了一會兒通天寶塔。
難。
難如登天!
想要無聲無息的潛進摘星樓,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呂光眉頭緊皺,然而他又不能眼睜睜的看着白鬼死於風災大劫之下。
究竟該如何是好?
是殊死一搏,直接闖進摘星樓,還是另尋他法?
這個難題,此刻就像是一塊千斤巨石,重重的壓在呂光心頭,令他無法順暢呼吸。到了這個緊要關頭,他實在是不想失去白鬼這個強大的臂助。
如若沒有了白鬼,未來興復道門的路,乃至是營救長生殿一衆道人的計劃,都會變得極度坎坷。
這是呂光所不能接受的局面。
他沿着一條小路,緩步朝山腰走去。
他邊走邊想,眉頭依舊皺着。
走了許久許久,他心中想了無數個可能,可仍然沒有想到一個萬全之策。
晨風吹拂,谷中飄蕩着一股極爲誘人的花香。
此地果真是一片世外桃源,不受天象影響,到處都春意盎然。
花開花落,輪迴不休。
這豈非也跟人一樣?
從出生到死亡,凡是生靈,皆會化爲塵土。
呂光站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之上,俯身望着下方那片五顏六色的山谷,他輕輕的嘆了口氣:“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雷劫是修行者所要面對的第一道難關。
但凡是成功度過雷劫的修行者,在三百年之內,都會再經歷火災、風災,兩大劫難。
無論是修真者亦或者是修道者,皆逃脫不過。
在太虛幻境中,世人將練有氣功的修真者和開竅聞道的道人,統稱爲修行者。因此纔有了‘一入修行莫回頭’的殘酷說法。因爲只要是踏上這條修行之路的人,都無法回頭,只能不斷的向前走,縱然前方最後沒有了路,也得迎難而上,撞破南牆,繼續向前走。
呂光知道白鬼和他一樣,俱都是奇遇連連,在甫一踏上修道之路的時候,就遇到高人指點。可饒是如此,白鬼到了這個境界,卻仍然對風災大劫束手無策。
再想像梅八角那樣度過風災大劫,已是決計不可能的了,因爲普天之下,也只有那麼一株‘絳珠仙草’。就算找到絳珠仙草的替代品,還魂草,可現在已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讓白鬼在奪舍重生後,重新修煉道術了。
呂光了解白鬼的心意,她寧可死,也不想做一個不會道術的凡人。
這是她身爲鬼仙高手的尊嚴。
他怔怔失神的眺望着遠處的山巒,面容間滿是愁色。
不知何時,白鬼從他身後慢慢走來。
“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你在受到‘域外天魔’的攻擊,念頭陷入沉寂後,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吧?”白鬼的聲音聽不出有任何的失落與彷徨,她的語調仍是那般的波瀾不驚。
呂光沒想到她會在自知生命所剩無幾之時,問出一個本不值得她去關心的問題。
他調整了下心態,藏起自己心中的擔憂,看似隨意的說道:“沒什麼,後來你們擊退了域外天魔,我就恢復了意識,只不過神魂受創,無法立刻甦醒過來。”
白鬼否決道:“不,我很清楚,在我和道林和尚向域外天魔施展道術時,那尊魔頭便已萌生退意,綵衣甚至連事先準備好的人身精血都沒有用上,域外天魔便主動停手了。彷彿所有事都在安南夫人說完那句‘你隨我走吧’後,就停止了下來。”
說到這裡,白鬼擡起頭,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低聲問道,“那個安南夫人究竟是什麼人,她爲什麼能命令域外天魔,並且…並且她似乎是因爲你,才讓‘天魔’停止攻擊的,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呂光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她爲什麼會放過我。”
白鬼繼續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呂光立時沉默了下來,緩聲道:“我不想讓你在度風災大劫之前,分心他事,安南夫人是誰並不重要,總之,此人並不會和鍾神秀聯合起來,暗害於我。”
白鬼笑了笑道:“我已感知到自身‘凶兆’將起,在劫難逃了。”
呂光神情微變。
白鬼低聲道:“我實在是有些不放心那位安南夫人,她明明是一個道術高手,只怕比你的道境還要高上一籌,可我卻從未聽說過世間有這麼一號人。”
呂光擡起頭,望了望東方的朝陽。
他的眼中流瀉着燦燦霞光,彷彿陷入到了久遠的回憶之中,整個人氣質一變,渾身上下盪漾出縷縷金芒。這是神光,是他的護魂靈光。
白鬼有些不解的看着他的側臉,不懂他爲何忽然顯露出這一手道術。
在荒州映秀鎮之時,她曾親眼目睹過呂光展露神光,普照世人,令沐浴在這種祥和光芒之下的人們,在一息間,對他心生敬仰,對大道生出信仰之情。
呂光念頭一動,收起神光,隨後他輕聲說道:“自從我將長生殿的‘傳道書’與自身神竅裡的靈光,相結合起來後,便發覺到自己擁有了一種能夠讓人在瞬息之間,開竅聞道的神通。”
白鬼聳然動容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呂光道:“在我被鍾神秀囚禁到雙袖龍鍾以後。”
白鬼想了想道:“你應該是完全把‘傳道書’的經文給融會貫通了。”
呂光頷首道:“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白鬼仍舊不明白這跟她之前所問的問題有何關聯,於是她再度出聲詢問道:“但這和那位安南夫人又有什麼瓜葛?”
呂光見白鬼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她其實是‘絳珠’的一縷神魂……雖然我在那一刻昏睡了過去,可我卻能清晰的在夢裡看到‘未來’,看見你們所做的每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