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她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呀,不是自己做的事體能認嗎?她是叫戴謙迷了魂呀?”靜夜裡,車轍聲尤其的響,而枯燥單凋的車轍聲,更顯夜的寂寥,虞二奶奶坐在車裡,心裡又氣又急,她哪裡想到淑麗會犯那種傻。
虞景明不作聲,心裡想着,三妹是傻的,當然這種傻到不是叫戴謙迷了魂,而是戴謙的背叛讓她失落,再加上貪沒募捐款這樣大的罪名栽下來,她抗不住了,於是三妹便破罐子破摔了。
“虞景明,我跟你講,這回,只要你能讓你三妹無事出來,過去的恩怨,咱們一筆勾消。”虞二奶奶轉過有來,瞪着虞景明,車裡沒燈,是黑暗的,只有夜風過時,捲起車簾的邊角,車頭氣死風燈的亮線才隱隱約約照進來。
虞景明面無表情,不聲不響。
虞二奶奶便冷笑:“怎麼,要落井下石呀?”
虞景明翹翹嘴角:“二奶奶曉得我不會那樣做,只是能不能保二妹無事,我心中沒數。”虞景明講。
“你現在跟我講心裡沒數?當初,你對付你二叔那會兒,還有你跟陶記相鬥至今,哪一回是沒數,誰不曉得虞記東家大小姐的肚腸是九曲十八彎,最是有城腑,你現在跟我講沒數,找藉口也不要找的這麼淺白好吧……”虞二奶奶尖着聲音大聲的道。
虞景明無奈的笑笑:“我沒找藉口,我聽紅梅講了三妹的事體,你也曉得我做事向來是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來的路上,我路過電話亭的時候,給王家大哥王端正打了電話,端正大哥講,講習所那邊是上午就發現募捐款不對的事體,當時就聯繫戴謙,讓他和三妹回講習問話。戴謙心虛,這事體他沒跟三妹講,只是發瘋似的到處找他爹,然後是吳先生捲款跑路,元甫表哥也叫人告到衙門,戴家大舅的事體就發了,緊跟着戴家大舅也跑了,戴謙沒法子跟講習所交待,所以一直拖到晚上,講習所那邊聽到戴家大舅逃跑的消息,怕戴謙和三妹這邊也出意外,所以才臨夜帶走了三妹和戴謙,這是事情的經過。”
虞景明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虞二奶奶便咒罵一聲:“挨千刀的戴謙。”
虞景明繼續講:“我打電話給端正大哥時,端正大哥跟我講,那時候三妹已經認罪了,我便請王家大哥幫我想辦法,講了三妹跟戴謙還有戴家大舅的情況,說三妹是冤枉的,不能讓三妹背這個罪名。王家大哥跟我講沒有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你三妹是被冤枉的,衙門和自治公所不正是應該還人清白的嗎?”虞二奶奶氣憤的講。
“三妹是冤枉的,可說到底也不冤,她是保管印籤和存拆的,東西在她手上出的事體,她能沒有責任?而戴謙跟三妹是未婚夫妻的關係,戴謙不管認不認罪,三妹都撇不清她自己的關係,我想這也三妹認罪的原因,三妹是讀過新學的人,她看得清這些。”虞景明講,正是因爲看不到希望,虞淑麗才幹脆認罪算了。
“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你找找關係呀,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最重要的是救人哪,募捐款損失了多少,我賠就是了,女孩子家家,名聲頂重要呀。”虞二奶奶有些六神無主了,又說:“要曉得今日,當初就不該讓她去弄那些東西。”
虞二奶奶不由的又抱怨,只是這樣的抱怨一點用也沒有。
“現在不是錢的問題,能用錢解決的事體都不叫事體,主要是三妹這事體暴發時機不好,如今成都可是血流成河呢,武昌又爆出革命黨起義事件,誰都看得出來革命一觸即發,而越是這個時候越需要用錢,講習所那邊的募捐說是爲了發展實業,可真正用處大家心知肚明,現在的情形是,募捐的款遠遠不夠,還要再募捐,而這時候爆發出了三妹貪沒募捐款,這影響可太壞了,若是沒有個交待,誰還願捐款。”虞景明講。
“所以,你三妹就活該到黴,成了這個交待了。”虞二奶奶赤紅着眼道。
虞景明不作聲,就這個事體,她之前跟王家大哥合計過,三妹的罪名是免不了了,唯一的可能是在衙門這邊爭取個寬大處理。
衙門這邊,只要錢砸下去,總有個說話的餘地的。
虞二奶奶也不說話了,坐在那裡發愣,時不時的咬咬牙,馬車裡氣氛便凝的很。
虞景明曉得,二嬸心裡只怕又多了一個疙瘩。
車停在了衙門口,虞景明先下馬車,伸手去扶虞二奶奶,虞二奶奶視若未見,自管自的跳下馬車,跟隨而來的楊媽連忙一把扶住。
夜深了,衙門口只有兩個差兵在氣死風燈下打着哈欠,虞景明塞了兩個錢,一個差兵就領着幾人進去,因爲夜了,衙門並不辦公,虞淑麗就暫時羈押在衙門的候審室裡,兩人跟着衙差方走到候審室門口,便嚇了一跳,門口立着一個立伽,立伽裡站着一個女犯人,虞二奶奶的腿眼見着就軟了,以爲是虞淑麗,虞景明看得分明,是硃紅,便扯了虞二奶奶一把,示意了一下,虞二奶奶才拍拍胸口,緩過氣來。
一側的耳房這時門開了,卞維武同一個婆子從屋裡出來,婆子跟在他身後小聲的講:“二爺放心,裡面的姑娘我一準兒照應好。”
“多謝了。”卞維武衝她拱拱手。
“維武,你怎麼在這裡?”虞景明挑了挑眉打照呼,有些驚訝卞維武突然出現,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虞家三姑娘的消息,卞維武哪能不掂記着。
“喲,大小姐呀。”看清虞景明,卞維武咧咧嘴才又說:“大小姐明知故問呢,不爲虞淑麗,我大半夜裡跑這裡來嚼蛆呀。”
卞維武說着,又挑了挑眉,有些挑釁的講:“大小姐這回又要怎麼教訓我呀?”
因爲對虞三姑娘的那點心思,卞維武幾次被虞景明教訓,這會兒自然有這麼一說。
“我給你道謝呢。”虞景明看了看跟在卞維武身後的婆子,笑笑講。
她教訓卞維武,不是因爲她對虞三姑娘的心思,而是因爲卞維武這斯當時用的手段不正,一次是借酒裝瘋,有些非禮了。另一次卻是他故意揭穿鄧香香對戴謙的心思,來製造戴謙跟虞三姑娘的矛盾,這樣的苗頭虞景明當然要打掉的。
而這回,維武這小子是真有心了,虞景明曉得,講習所夜裡把人送到衙門,衙門現在自顧不暇,這大夜裡哪有真正當差的人,早已是飛鳥投林,各尋各的去處了,講習所那邊人送來,往屋裡一關,連個理會的人都不會有,就象門外立伽裡的硃紅一樣。
虞景明這大夜裡帶虞二奶奶過來,也是想先看看,好安排個人照應一下三妹,如今,卞維武倒是做在前頭了。
卞維武沒想到虞大小姐反而跟他道謝,摸摸鼻子,嘟噥一句:“我是犯賤來着。”
果然,他這話音才落,候審室裡就傳來虞淑麗的尖叫:“卞老二,用不着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怎麼着,你也來看我笑話是吧,給我滾。”
“是呀,我就看笑話。”卞維武沒好氣的回,說完又回頭跟那婆子講:“好,是要好好照應,一會兒,她要繩子給她繩子,她要刀子給她刀子,反正她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想好了,就不要再礙人眼,這樣她好別人也省心……”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啊,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卞維武話音鍘落,虞二奶奶便跳腳罵了起來,卞老二這話實在太缺德了,也着實有些誅心。
卞維武卻衝着虞二奶奶聳聳肩,然後重重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得,我嘴賤,告辭。”說完,也不理會虞二奶奶,轉身就出了衙門。
虞二奶奶叫卞維武這神態氣着了,轉頭赤紅着眼瞪着虞景明講:“虞景明,虞大小姐,這位是你養的狗吧?你就看着他這麼欺負人呀。”
虞景明不作聲,這時候的二嬸,不是可以講理的,二嬸是在遷怒,發泄。
同時,虞景明心裡倒想着,最瞭解三妹的人還是卞維武,三妹性子要強,卞維武那樣講,她便是有那不太好的心思,爲着爭口氣,也決不會叫卞維武如願,這是激將法。
屋裡虞淑麗的聲音也嘎然而止,不曉得是因爲卞維武的話,還是因爲虞二奶奶的聲音了。
這時那婆子開了候審室的門,虞二奶奶便徑直進了屋裡。
虞景明依然站在門外,三妹這時候最不想見的人裡面應有她一個。三妹不願被卞維武看笑話,更不願她看笑話,她也就不進去礙人眼了。
不一會兒,屋裡便有小聲的說話聲,虞景明聽不清,也不想聽,轉過臉看着立伽裡的硃紅,笑笑。硃紅也看她一眼,同樣笑笑。
之前兩人演了一場又一場的大戲,這會兒笑容才見真誠。
笑完,卻未說話,不是無話可說,是這種情況,任何話語都是無力而多餘的。
硃紅微閉着眼,虞景明靠在牆邊,眼斂低垂,看着燈光下立伽映在地上的陰影。
如此,沒多久,候審室門又吱呀一聲開了,虞二奶奶從屋裡出來,抹着眼淚,衝着虞景明丟了一句:“回去吧。”
虞景明點頭,一些事體,二嬸不多說,她也不多問。又給那婆子塞了點錢,叮囑了幾句。
因着先前卞維武的話,虞二奶奶到底擔心,又要把楊媽留下。虞景明便讓紅梅嫂頂了楊媽,這樣的大事,二奶奶身邊只怕也要留個能說知心話的人。
紅梅便留了下來。虞二奶奶這回沒有反對,實在她身邊也確實離不了楊媽。
坐在馬車裡,依然是漆黑的夜,虞二奶奶不作聲,虞景明也不作聲,一路無話,須臾便回到永福門。
永福門長街寂無一人,只有路燈因爲電壓不穩忽明忽暗。
楊叔開的門,虞二奶奶當先進了堂前,整個人就萎頓的靠在太師椅上,小喜忙不疊的端了碗點心,虞二奶奶哪裡有胃口,坐在那裡,拉了楊媽,便嘮嘮叨叨的說話,說虞二爺,說戴壽鬆,說戴謙,也說榮家,說二姑娘,又說三姑娘,最後罵的依然是虞景明。
“二奶奶,你也累了,早先休息,身體要緊。”楊媽勸着虞二奶奶。
“沒事,我跟你講,這人呀,是越磨越命長,我要長命百歲呢,現在,大家都不好,就她一人好,我就要活着,我一定要看看這老天有眼沒眼的,我要看看她的下場……”
虞二奶奶說着,便又哭又罵了起來,巷子裡,已經有人家裡的燈亮了起來,顯然叫虞家這邊的聲音驚動了。
楊媽連忙招呼小喜,兩人硬扶着虞二奶奶進了屋裡,再關上門,然後是細細碎碎話音,最後終漸於無聲。
虞景明上樓的腳步是很慢的,二嬸的話雖然未指名道姓,但大家都曉得是說誰。
“二奶奶這是狗咬呂洞賓呀,大小姐一夜在爲三姑娘的事體跑,她還這樣罵人,沒有這樣做長輩的吧。”翁姑奶奶也還沒睡,這一天裡,先是戴家大舅出事,元甫出事,然後虞園那邊,好好的晚宴,先是傳出李公子跟硃紅的花邊,虞家大小姐又淪爲笑柄,緊接着就是硃紅刺殺上海道大人,然後三姑娘也出事了,讓她一直心驚肉跳的。
這兩年,虞家真是多事之秋。
或許不僅是虞家,是所有的人,沒有太平,又哪來安樂。
只是翁姑奶奶再也沒想到,二奶奶最終還是在怪景明。
先前,景明的事體,二奶奶爲景明出面,翁姑奶奶還道二奶奶和景明的關係終於能緩和一點,沒想事情兜兜轉,最後心結結得更死了,就好象跟李家大公子的事體,本以爲是一樁好姻緣,沒想最後,又是笑話一場。
翁姑奶奶心裡爲景明不平的慌。
“沒事的,也習慣了。”虞景明講,人心是這樣,如果二嬸這邊過的好,而虞景明過的不好,那隨着時間推移,一些東西二嬸到是可以大肚的放下。但偏偏二妹過的日子有些憋屈,三妹又出這樣的事體,更讓二嬸耿耿於懷的是,這回卻是被她依仗的孃家給坑了,她還指望着戴謙和淑麗的孩子繼顧虞家二房,如今卻是被現實狠狠的打了臉。
虞二奶奶有些無法面對這一切,自不免想着,如今二爺在世,那一切便都不一樣了。由此,虞二奶奶又哪裡能不恨虞景明。
虞景明也覺得不平,但現實如此,倒不必耿耿於懷,世情如銅爐,練就的人心。
“紅梅沒跟你一起回來?”沒有看到紅梅,翁姑奶奶便問了一句,又嘀咕:“翁冒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這一夜也沒看到他,還指着他給家裡擔事情的。”
“翁冒不要管他,他有事體,紅梅今夜留在衙門那邊照應一下三姑娘。”虞景明講。李公子連夜要出上海,翁冒那裡自有許多事體,具體便不講了,省得翁姑奶奶擔心。
“也對。”翁姑奶奶點頭。
“喵……”一邊窗臺上,一聲貓叫,小花在夜裡,眼睛尤其的亮,這會兒瞧着精神十足。
然後是左手的房門開了,夏至抱着虞景祺起夜,虞景祺懵懵懂懂起身,如廁,然後又睡下。
小桃聽到響動,也迷迷糊糊的掌了燈出來,看到虞景明,倒是清醒了,講:“大小姐,潤生晚上來過了,說了元甫表少爺的事體,表少爺答應賠款,米店老闆娘撤訴了,自治公所那邊也查明,吳先生和戴家大舅的事體跟元甫表少爺無關,最後由陳家姑父和元和表少爺擔保,元甫表少爺被陳家姑父接走了。”
“哦,曉得了,你先去睡吧。”虞景明跟小桃講,如此,元甫表哥的事體暫可放一放。
小桃便回了屋裡。
翁姑奶奶這時講:“聽說你虞寶珠姑姑要來上海了?”
“嗯,陳家那邊發的電報。”虞景明講。
“唉,不曉得到時又要怎樣鬧。”翁姑奶奶有些發愁,虞家事體已經夠多的了,偏那虞寶珠,當初元甫捧戲子的事體就鬧的虞家不得安寧,如今這回這樣的大事,還不曉得要怎麼樣呢。
“隨便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再說元甫表哥的事體,若需要出力,總是要出些的。”虞景明回道。
“那是的。”翁姑奶奶點點頭,看着虞景明卻又欲言又止,虞景明曉得翁姑奶奶要說什麼,便笑笑道:“沒事,李家的事體就當從未發生過,這樣挺好。”
“唉……”翁姑奶奶嘆氣,她實在看不出這裡面哪裡挺好。
“梆,梆……”巷子裡響起老羅的更聲,已經是四更天過了。
“睡吧。”虞景明跟翁姑奶奶講。翁姑奶奶點點頭,實在太夜了,兩人各自回了屋裡。
虞景明洗漱好睡下,這一天的事體太多了,腦子裡好象走馬燈似的,可細細的卻抓不住一件事,迷迷糊糊的,窗紙上便有了晨光。
“賣報賣報,虞園又出大事,虞李兩家聯姻破滅,香港朱小姐橫刀奪愛,李大公子被捉姦在牀……”
“賣報,賣報,上海道大人被刺傷,刺客是香港來的硃紅……”
“賣報賣報,講習所爆出貪沒募捐款案,涉事人員有虞記三小姐……”
天未大亮,報童已經上街了。
就在這時,突又傳來振奮的大喊:“剛得到的消息,武冒首義成功,大漢革命軍通報,湖北軍政府成立,由黎元洪任大都督,發安民佈告……”
虞景明猛的從牀上坐起來,心裡也不由的一陣跳,迷迷糊糊的想,真正是城頭變幻大王旗。
只她還未完全清醒,又聽得巷子老羅邊跑邊大聲的嘶喊:“不好了,老潢吊死在小西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