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宅門口此時圍的裡三層外三層,老王頭的茶檔更是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了。
虞世安靠在太師椅上,心裡也有些虛,他沒想到這工人一鬧起來竟是這樣羣情洶洶,他還真怕這些人真放火燒了永福門,那他的算盤可就一場空了。
虞世安又拿眼看了看人羣裡的戴壽鬆,戴壽鬆衝他點了點頭,卻又突然在人羣裡大叫:“大家不曉得,當初永福爺走的時候是給虞記定了名的,虞記的全稱是永福門虞記,所以大家別急,虞記再困難,有永福門在斷少不了大家的工錢。”
戴掌櫃這話看似在寬慰虞記工人,卻等於直接定下了永福門必須爲虞記的工人負責,有着永福門虞記這個擡頭在,虞大小姐相不認都不可能。
“永福門是虞大小姐的,你戴掌櫃說了不算,請大小姐出來說話……”說話的卻是腳力頭趙明。
“請大小姐出來說話……”
立時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虞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紅梅走了出來,大家都曉得紅梅是虞大小姐身邊最得力的人,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盯着紅梅。
“大家聽着,大小姐說還有一些家事要處理,等處理完家事自會給大家一個交待。”紅梅手心攢着一把汗,站在門口衝着圍在虞宅門口的虞記工人道,然後回過頭衝着虞二爺說:“二爺,大小姐請你屋裡說話。”
虞二爺回頭同虞二奶奶相視一眼,然後虞二奶奶推着虞二爺一起回了屋。
“大家等着。”紅梅再吩咐一聲,轉身進了虞宅。
虞宅的門吱呀的一聲關上了。
外面先是一片默然,然後是一片譁然,虞大小姐這是要對虞二爺出手了?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助我黃忠成功勞,站立在營門三軍叫,大小兒郎聽根苗。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到得午時三刻成功勞。”
老潢坐在茶檔前,拿指頭重重的敲着桌面,一曲《定軍山》唱的眉飛色舞。
虞宅,堂前。
虞景明依然眼觀鼻子鼻觀心,她不急,她等待二叔先開口。
“不錯,這些年虞記沒有分任何利給你,一切經營狀況也沒有跟你通過氣。”虞二爺看着面前眼觀鼻子鼻觀心的大侄女,心中竟有一股子喪氣,他沒想到景明這麼沉得住氣。
他之前打定的主意,先讓工人燥動起來,直指永福門,一個女孩子嘛,遇上這樣的事情,那心豈能不亂。如此,虞景明必然要來找他商量如何解決,到得這時候,他必痛陳厲害,再以永福門虞記的全稱表示,虞記跟永福門是一體的,這樣就把永福門綁架到了虞記身上,大不了到時分些虞記的份子給景明,每月給景明一些分紅,但這些比起永福門來說卻不過是湯頭,他卻可因此擺脫此次危機,並因禍得福的掌握永福門,永福門的未來不可限量。
只是沒想到,景明居然能完全不爲所動,甚至說出永福門燒了,地還是她的這樣絕決的話,如此,他就被動了。
“但這並不表示,虞記就不是你的,這些年虞記的事情沒有通過你,甚至棄用永福門的印鑑,一是因爲你在寧波,二則是因爲你還小,商場如戰場,你也曉得,你父死後,寧波不少族人對虞記同樣虎視眈眈,你一個孩子,我怕你爲人所利用,所以乾脆棄用了永福門印鑑,這也是這些年來寧波族人無法插手虞記的原因。”虞二爺冷聲的道。
“嗯。這點我接受。”虞景明點點頭,不可否認,這是一條比較合理的解釋。
“至於虞記的得利,你也曉得現在局勢很亂,虞記有十幾家分店,這中間維護的成本就格外高,再加上近年來西點興起,虞記生意可以說是每況愈下,別說虞記你沒得利,我也實話實說,永福門這幾年的房租也讓我砸了不少在虞記裡,纔有如今虞記的光鮮。”虞二爺道。然後那眼神銳利的看着虞景明,如此,他倒要看看景明再如何推託?
“嗯,二叔說的這些我通通接受。”虞景明這時擡起頭來,卻是頗有些誠懇的道:“二叔這些年也不容易。”
“容不容易倒無所謂,只是不要讓人認爲我要將虞記佔爲已有就好。”虞世安小小的敲打了虞景明一記。
“嗯,我明白了。”虞景明再次點頭,隨後卻話風一轉:“不過有一點,這十年來,我未介入過虞記,永福門未介入過虞記,相反這十年內永福門還爲虞記填了不少坑,對吧?”
虞景明反問。
虞世安點點頭,景明這話虞世安反駁不了。
“那麼,此次事情,憑什麼讓我,讓永福門來承擔這個呢?換句話說我憑什麼要來承擔這個呢?僅僅是因爲虞記前面冠了永福門三字嗎?”虞景明盯着二叔問。
虞世安閉了閉眼睛,他就曉得景明要說這個:“那是工人鼓譟,景明無須負責。此次事件,二叔應該負全責,只是一招錯滿盤皆輸,二叔現在無力力挽狂瀾,如此,也就只能讓俄亞銀行封了虞記,至於工人的工錢,我還有些積蓄,雖不能全還出來,但大約能補上一部份,只可惜虞記就步了榮記的後塵了。”
虞景明微微的笑了:“二叔明明曉得景明不可能讓虞記散夥兒,所以二叔抓住了我的死穴。”
虞世安也笑了,兩人鬥智鬥勇到現在,算是互揭了底牌。
“好,虞記的攤子我可以接,不過,二叔之前也說了,虞記此次危機二叔要付全責,請問二叔你要如何付全責?”虞景明又問。
互揭了底牌之後,自然是對虞記利益的重新劃分,這是新一輪的較量。
虞世安心裡琢磨着,景明看來是真對虞記上心了,再加上之前付全負的話是他說的,那不如以退爲進:“我會辭去虞記總管事的職位。”
虞記經過他這十年的經營,早就不在是當初虞永福一人的了,他在裡面也佔不少股份,就算是辭去總管事的職位,但虞記裡有戴壽鬆和莫守勤兩個,架空景明也不是難事。
“不行,二叔即要退出虞記,那就退個乾淨,這回虞記的事情我抗下來,銀行的債也由我一力償還,但二叔從此退出虞記,此後虞記於二叔毫不相關。”虞景明說着,拿過一邊紅梅手上捧着的匣子,拿出一份文件遞給虞二爺:“這份文件還請二叔看一下,若是沒什麼問題,二叔就簽了吧。”
虞景明說着,平視着自家二叔,她付出這麼多代價接管虞記,又豈能再給二叔指手劃腳的機會。
該還的情以後會還,該下的殺手也決不手軟。
這時,虞世安沒叫起來,虞二奶奶卻叫起來了:“這怎麼行?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這十年,你二叔爲了虞記付出多少,哦,你一句話就全給抹乾淨了。”
虞景明沒有理會二嬸的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二叔。
虞世安也盯着虞景明,然後伸出手接過文件,飛快的掃過文件的內容,虞世安已經忍不住怒容了。
他一拍椅子的扶手,整個人站了起來,用手指着虞景明:“你……欺人太甚。”
整份文件羅列出虞記的各項損失和欠款,然後虞二爺轉讓他在虞記的所有股份給虞景明,最後是虞景明承諾接下虞記,並僕償各種欠款。
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文件的背後,有着寧波商會和自治公所議會的背書,這份文件,只要虞世安簽了字,那是有法律效力的。
這是讓他淨身出戶,而且以後還叫不起來,畢竟各項債務清清楚楚。
虞二爺覺得這回有點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他本來是準備趁這次危機,拉永福門拉下水,爲未來吞下永福門做準備,沒想這結果,不但永福門可能沾不了腥,便是虞記也要拱手讓出。
“我如果不籤呢?”虞二爺冷聲問。大不了他全撒手,虞景明是決不會坐看虞記關門的,這一點他可以肯定。
虞景明又拿匣子裡拿出了一本冊子,昨天卞家老二交給翁姑奶奶的那本。
虞二爺冷笑,這冊子他知道,不就是繳稅情況嗎,那能查出些什麼?現在大部份的稅收都是通過江海關的,上海縣衙門就是一擺設,這也是前幾日聽到消息並沒放在心上的原因,如今上海的稅收洋大人說了算,他不信了,那卞家兄弟有那能奈到洋大人那裡去查?
只是當虞世安翻開冊子,一一看下來時,六月的天,他的背心卻冒出了冷汗。所有的繳稅記錄,包括江海關的都有,還有各碼頭的出貨量,甚至每一筆賬的來籠去脈全都清清楚楚,便是他在租界區四馬路分店後面的小公館翠提的一切開銷都明明白白。
這其中每年他從虞挪出多少資金也清清楚楚。
這些東西是怎麼查出來的?
虞世安瞪着虞景明,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合上賬冊,整個人萎頓在椅子上。虞二奶奶正要去拿過來看,虞景明卻比她快一部拿到了手上。
“紅梅,把火盆拿來。”虞景明招呼着紅梅。
紅梅去竈上拿了一個火盆過來,虞景明拿起一邊的一個火柴盒子,火柴盒上的廣告畫,一個十分秀麗的美人兒,玫瑰。虞景明微微翹翹嘴角,打開火柴盒,拿出火柴一劃,然後點着了那本冊子。
火苗竄的老高,然後慢慢的分散,最後變成菸灰。
“大小姐……”是紅梅驚叫。
虞世安也一臉驚訝。
“二叔,這裡還有一份文件,你再看一看。”虞景明又拿出一份文件,一份是虞記一成乾股的分紅權證書,只有分紅權,沒有股權及經營權。
另一份卻是永福門13號,15號,17號的過戶文書,同樣有着寧波商會和自治公所議會的背書。只要虞世安簽字就立刻生效。
看着火盆裡灰黑的菸灰,虞世安突然有一種這些年他都活狗身上去的感覺。
“另外,不在虞記賬面上的資產便不在這次合約之內,二叔可自行處置。”虞景明又補了一句,她這指的是二叔幾年前藉着開四馬路分店時偷偷置辦的小公館虞園翠堤。
“好,我籤。”除了籤,虞二爺沒有別的選擇了,別看景明一把火燒了那些資料,但既然能弄到這些再弄也就不是難事了。
這丫頭手段了得啊。
虞二爺心裡不由一陣喪氣。同時也明白,虞記進入了虞景明時代,他虞世安的時代終結了。這真是終日打雁,最終卻被雁啄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