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早上醒來,天光已經大亮,不過,永福門這邊因爲巷子幽深,光線總是有些幽暗的,唯一絲晨光越過飛檐,從窗外裡透了進來,照在桌邊的梳妝檯上,有微塵在浮動,
虞景明剛醒,又因爲夢的關係,一時竟有些身不知所置之感。
窗外的巷子裡已經有些喧鬧。
“賣報賣報,大新聞,虞園又出命案,董幫辦在虞園吞槍自盡,臨死前暴出洋人慾截留關稅稅款的狼子野心……”
“賣報賣報,昨夜,同盟會中部總會在四川路正式成立,而總幹事譚先生於當晚參加領事館晚宴的譚賬房驚人相似,上海道劉大人就關稅截留事體和譚先生的事情向領事館發出問詢……”
“賣報賣報,江海關徹查董幫辦資產,查封海關碼頭58號到76號倉庫,擬將倉庫進行拍賣,引得滬上資本蠢蠢欲動……”
一時間,各種消息就紛至踏來。
虞景明披衣起牀,前面兩條清聞在預料之中,倒沒什麼新奇,反到是最後一條,江海關這辦事效率可真快,昨夜裡才查封,今天一早,拍賣的消息就傳出。
當然,虞景明也曉得,這種消息半真半假,有時候就是空穴來風,不過,董幫辦手上這十幾間倉庫實在搶手,到時,只要江海關的風聲一出,只怕各路資本就象聞了腥的鯊魚一樣。
虞景明其實也有些心動,不過想想就放下,她玩不起。
外間小桃聽到屋裡的響動,掀了門簾子朝屋裡探了個頭:“大小姐醒了呀……”說完又縮回腦袋,不一會兒就端了熱水進屋裡。
虞景明刷了牙洗過臉,坐在梳妝檯前,小桃端了水下去,一會兒雙拿了梳子進來,梳子沾了一點點清水,這樣梳頭髮會更順更整齊點。
“喲,這真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呀,這董家在上海也算有些資產的,怎麼說沒就沒了,還真象紅樓夢裡那唱詞兒說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是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呀……”
窗外的巷子,響起了麻油婆的說話聲,虞景明伸了脖子朝窗外望了一下,就看麻油婆在前,碧雲提了兩個熱水瓶在後,兩人一路從后街過來。
麻油婆今兒個穿了一身墨綠鑲花邊的大袖衫,下身深褐色蠶絲闊腿褲,走起路來一陣風,端是精神,臉皮也不像平日黑乎油膩,洗了清清爽爽,又擦了雪花膏,白膩白膩的,端是年輕了好幾歲。
她身後的碧雲,一身花枝紋的大紅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淺綠色的薄開衫,歷來有話說,紅配綠,賽狗屁,但這碧雲穿來瞧着卻摩登的很,亮的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這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麻油婆這一打扮,倒不愧年輕時有麻油西施的稱呼。”小桃打趣着,又說:“大小姐,你曉得哇,我一早聽鳳英嫂說了,麻油婆這一身全是碧雲給她置辦的……”
虞景明笑笑,沒有說話。
樓下,麻油又嘖了一聲:“這卞先生也看不出來,真是不叫的狗咬人,悶不啃聲的,就置人死地了……”
麻油婆這話音未落,就聽到圓門洞那邊有腳步聲傳來,卞先生依然是一襲菸灰長衫,手裡提着個鐵皮熱水瓶:“王伯,打瓶熱水。”
此外,整個巷子便再無聲響,只爐子上的銅壺咕咚咕咚的響。
等到老王頭打好水,卞維文接過水瓶消失在圓門洞裡,衆人才似乎長長的鬆了口氣。
前面不遠,二號門吱呀一聲開了,麻三妹提了個包從屋裡出來,往日裡常來接她的黃包車不曉得從哪天起就沒來過了,之前,永福門的人也沒注意,這會兒看着麻三妹匆匆出了永福門,站在巷口叫車,這才突然想起。
“喲,常來接麻三妹的黃包車有段時間沒來了吧?”有人問。
“那可不,我聽說呀,當初陶少掌櫃託了麻三妹找卞先生說項,主要是爲利德說話,沒想卞先生一口回絕,爲了這個,麻三妹跟卞先生就分手了,從那裡後,那黃包車就再未來過。”有人回答。
“結果到最後姓卞的還不是跟利德攪一下,昨天董家宴開宴前,姓卞的跟利德的經理可是筆談了好一段時間,這裡面沒鬼才怪了。”這時,鳳英提了個菜藍子過來,這事體她是聽平五說的。
“真是看不出來呀……”有人搖頭嘆氣。
“嗯,我算是看出董幫辦怎麼死的,眼瞎死的,識人不明唄,這卞家兄弟也是白眼狼。”麻油婆又接嘴說。
“喲,麻油婆,積點口德吧,董幫辦那裡屍骨未寒呢。”茶檔上,翠嬸一邊給客人端茶一邊沒好氣的衝着麻油婆說,雖然一夕之間,大家都在說卞先生的不是,但翠嬸不太信,她這茶檔日日開這裡,老潢日日來吃茶,卞先生也日日過來,卞先生怎麼待老潢的她看在眼裡,有些事體還是不要人云亦云的好。
樓上,虞景明也在嘆氣,有些事體發生在自己身上沒覺得,可落在別人身上,就不免讓人有些唏噓。
“我也沒說什麼呀,這不都是事實嘛。”茶檔前,麻油婆呶呶嘴,有些悻悻的說,這一張口就叫人堵了回去,心裡着實有些氣悶。
“嬸兒,我媽是有口無心呢。”站在麻油婆身後的碧雲衝着翠嬸笑笑,又說:“嬸兒,我要大碗的洋雜湯兩碗,蘿蔔絲兒油墩六個,兩個麻球,再要一盤醬羊肉,切成薄片,一盤滷香乾,一碟茴香豆……”碧雲邊說着,邊從口袋裡拿錢,又跟翠嬸說:“嬸兒一會兒弄好,招呼我一聲,我過來端。”
“不用,不用,我弄好給你端過去。”茶檔上的生意向來是薄利多銷,碧雲點這麼多算是大客戶了,這又沒幾步路,一會兒送過去就好,翠嬸這下倒喜笑顏開了。
“家裡已經煮了一大鍋粥了,買幾個餅就了事,買這麼多浪費。”麻油婆瞪着眼,一臉很不贊同的樣子,只她嘴上說着,卻是看着碧雲付錢,完全沒有一點兒阻止的意思。
“不多的,粥吃不飽,加這些正好,再說一會兒鄧六要去商團那邊練習的呢,沒有葷腥頂不住……”碧雲笑笑說。
“哎喲,也就你還操心那渾小子。”麻油婆說着,一臉得意的樣子。
麻油婆今兒個一早帶碧雲過來,就是顯擺的,都說她給兒子討不起媳婦,如今誰家媳婦比得上。
衆人曉得她那心思,便沒有搭話了。
老王頭把打好的熱水瓶遞過來,碧雲兩手一手一瓶的提着,然後依然是麻油婆在前,碧雲在後,兩人一路回街尾。
而茶檔上,一時間竊竊私語。
“喲,這媽都叫上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辦酒席?”有人好奇的問。
“呵,辦什麼酒席呀,不辦了,就這樣了。”鳳英神色頗有些怪異的說,這是再也沒有想到,有女人這樣傻。
“不辦酒席?麻油婆也做得出來?你怎曉得?”麻嬸正坐在門邊摘菜葉子,聽到鳳英這話不由的瞪眼,她可是曉得的,別看豆腐佬放了狠話,但那也是想阻止碧雲跟鄧六私奔,如今狠話已擺在那裡,豆腐佬那邊還等着梯子好下來呢。
這梯子就是碧雲跟鄧六的婚事席面,鄧家要辦喜事,總要請豆腐佬的,這樣之前的也就算揭過了。
沒想,麻油婆還真的做的出來,她要是真不辦這席面兒,豆腐佬那邊以後還真不好插手碧雲的事體,憑着麻油婆那欺軟怕硬的性子,以後碧雲要吃大虧呀。
“這事兒是一大早鄧六跟平五說的,不但不辦酒席,聽說碧雲還拿了一筆錢充當家用,另外又拿出好幾樣上好首飾,還有寶山那邊一塊地,說是給鄧香香當嫁妝呢,鄧家這哪裡是天上掉下一個媳婦兒,是天上掉下一個財神爺。”鳳英嘖嘖嘴說。
“喲,這真是……爲着一個鄧六值嗎?”衆人都不曉得說什麼好。
“這碧雲是傻吧,有錢有地,就算不留在孃家,哪裡去不得,非要進鄧家,還巴結着連小姑子的嫁妝都包了。”虞宅二樓,小桃一臉不可思議的說。
“碧雲傻不傻倒不曉得,但有一點鄧香香在鄧家的日子不好過了。”這時,紅梅拿了一疊報紙進來,她剛纔下去取報紙,巷子裡的事體也聽在耳裡,這會兒一進來聽到小桃的問話,便說。
虞景明側過臉接過紅梅手上的報紙,心裡想着,紅梅說的不錯,鄧香香在家裡的日子會尷尬了。
紅梅又接過小桃手裡的梳子,最後幫大小姐整理一下,小桃終歸不夠細心,梳的頭有些毛燥。
“紅梅嫂,怎麼講,碧雲給鄧香香嫁妝還給錯了?”小桃便拿了鏡子站在邊上,一邊好奇的問紅梅。小桃家裡也有哥哥,她心裡倒想着,若能碰上這樣的嫂子,那可是福氣。
“你想呀,碧雲一進門,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拿,還盡往鄧家到貼,大家都曉得她有錢,也就襯着鄧家窮,連閨女的嫁妝都置辦不起,還得由碧雲這個倒貼的媳婦置辦的,那鄧香香還好意思待家裡嘛?嫁妝都給她備好了呀,她要再待家裡,外面就要傳言指不定她還想從那個便宜嫂子身上撈錢呢……”紅梅道,這樣一來,鄧香香的名聲就不好了。
小桃一聽,倒真不曉得說那碧雲是傻還是不傻,不過小桃又問:“那麻油婆看不出來呀,永福門誰都曉得麻油婆最疼鄧香香。
“看得到又怎麼樣,善財難捨,麻油婆那裡也巴不得宣揚出去,好讓人曉得鄧香香身上有大筆嫁妝,這樣纔好說人家。”虞景明眯了眯眼,接話說,不管碧雲真傻假傻,有意無意,其實真正坑鄧香香的是麻油婆這個做孃的。
“曉得大小姐一眼就能看透。”紅梅笑笑。
“都是瞎猜想。”虞景明也笑笑。
不過,說是這樣說,虞景明跟紅梅相視一眼,兩人都曉得,鄧香香那裡一直盯着隔壁的戴謙呢,如此一來,不曉得會不會有折騰。
不過,有一點虞景明可以肯定,這碧雲絕不象她表面表現出來的性子,能絕然的跟着鄧六私奔,又能大膽穿出紅配綠這樣強烈對比顏色的人性子必然有其剛強和深沉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