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實在太深了,四川路口,李澤時將搭在手肘上的風衣穿起來,又豎起了衣領,出了四川路口,就是蘇州河,河風有點大,夜風很涼,不過,李澤時這時的心是火熱的,就在之前,由譚先生等人宣佈,同盟會中部總會正式成立,這預示着,革命由南向北,打開了縱深。
“上個月,四川成立了保路同志會,各處都在開展保路運動,市面上罷工罷市鬧的沸沸揚揚,朝廷方面也是嚴陣以待,各地兵力都在集結,連湖北新軍也收到了通知,一但情形不對,湖北新軍會立刻入川……”翁冒跟在李澤時身後,壓低着聲音分析着目前中部的革命態勢。
“嗯,湖北武昌這邊,革命態勢非常活躍,尤其是文學社和共進社,他們發展的觸覺已經深入到了新軍,已經積蓄了相當大的力量,只是兩方各自爲陣,使得力量分散,反而被朝廷壓制不得動彈,所以,我下一步的任務就是南下武昌。”李澤時點點頭道。
“公子,需要我跟隨嗎?”翁冒問。
“不用,有年勝,你就留在虞記,記住,只有我和年勝可以聯繫你,別的人你不用理會。”李澤時道。
“曉得了。”翁冒點點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那上海這邊呢?”
“這邊串連的任務已經完成,又有譚先生他們主持,還有沈先生和李總董他們,佈局已經完全,至於什麼時候發動,要看時局,要看態勢,這些東西是急不來的。”李澤時沉思了一下道,上海的局勢實在太複雜了,還牽涉到租界等等方面,時機不成熟根本就不能妄動。
翁冒沒再說話,上海這邊的態勢他自是清楚的,而他之說以要問上海這邊,實是想問一下公子對大小姐是否有什麼安排。
翁冒是曉得,大小姐性子疏淡,但對公子,卻是欣賞的,也是有好奇的。翁姑奶奶那邊私下裡不曉得跟他提了多少回了。
翁冒也是曉得公子對大小姐也有好感,而且他曉得公子跟大小姐開過口,只是被大小姐拒絕了。
“歐……歐……”幾聲尖銳而短促的貓頭鷹叫聲傳來,在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翁冒也攏了攏衣襟,夜很深了,蘇州河卻依然有瑣碎的搖擼聲,有醉鬼的嘔吐聲,有流落街頭叫化子的磨牙聲,不遠處的河堤上還有一盞氣死風燈,河堤邊上還擺了一個擔擔麪挑子,挑子一邊的爐子上正煮着熱水,水蒸汽瀰漫開來,在這午夜的河風中,象是晨霧。
老徐藉着氣死風燈的光亮,專注的調着擔擔麪的肉醬,陶老掌櫃坐在一邊河堤的石墩上,夜風有些涼,陶老掌櫃時不時的咳兩下。
“老掌櫃,這路口風大,我把挑子挑你家門口去怎樣嘍?”老徐調好肉醬,聽到陶老掌櫃的咳聲,便說。
“不用,我在這時等人呢,這夏夜也不怎麼涼,我這咳也是咳習慣了,不影響的。”陶老掌櫃邊說,那手指輕輕的扣着面前挑子後櫃的玻璃面,玻璃面下面是四色糕點,是虞記的糕點,虞家那丫頭了得呀,不聲不響來了這麼一招。
“嘖,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不服老不行呀。”陶老掌櫃嘖了嘖嘴。
“老掌櫃等哪一個喲,你可是等了一晚上了,我瞅着呀這大夜裡了,怕是不來嘍。”老徐又道,他今夜裡挑着挑子打蘇州河過,就被陶老掌櫃叫住,然後一直待到現在。陶老掌櫃讓他下面條,說是等人,只在他看來,這人今夜裡怕是不來了。
正說着,一個青年打拐彎處過來。
“子華……”陶老掌櫃突然開口了。
青年正是陶子華。
“爹,這大夜裡,你坐這裡做什麼?”陶子華沒想到這大夜裡他爹還坐在河邊吃擔擔麪。
“等你呀,又吃酒了呀。”陶老掌櫃說着站起身來,拿了挑子邊上的收摺椅坐下,又指了指先前他坐的石墩,示意陶子華坐。
“應酬嘛,爹你也曉得,做生意少不了應酬的。”陶子華坐下,這時擔擔麪好了,老徐把擔擔麪擺在櫃面上,陶老掌櫃將麪條推到陶子華面前:“做生意是少不了應酬,但應酬也只是錦上添花,做生意的根本還是要踏踏實實的做產品。”
“爹這話什麼意思,我不夠踏實,我挖麻師傅過來不就是踏實的做產品嗎?再加上爹這些年的積累,如今咱們陶記的糕點誰不豎大拇指,爹,現在不是以前了,酒香還怕巷子深呢……”陶子華有些不服氣的說。
陶老掌櫃這會兒沒說話,只是拿手指輕輕的敲擊着麪碗下面的玻璃面,陶子華這才注意到玻璃面下的虞記糕點。
“類似老徐這樣的挑子,目前不說一百吧,也有七八十,都跟虞記簽了兩年的合約,他們散佈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虞記等於僅花了一份挑子錢就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開出了七八十家分店,蟻多咬死象你曉得吧……”陶老掌櫃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這事體我曉得,這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女人做生意,格局和氣魄上終是小了,這樣的挑子便是再多,又能賣多少,爹你曉得,上海人講體面的,哪家體面的太太會在這種小桃子上買糕點,而這樣的挑子,對虞記糕點的名氣可沒多大作用,相反,反而拉低了虞記糕點的檔次吧,我已經貸了款,準備在租界的幾個最熱鬧的街面再增開分店……”陶子華說。
“你這個時候還貸了款……”陶老掌櫃緊皺着眉頭。
子華的話也不算錯,可他的眼光卻片面了,小挑子上的糕點虞記主打的不是檔次,而是溫情。更何況,這回虞園,虞記的糕點已經上了董家宴,在檔次方面,虞記糕點已經不需要再證明什麼了,所以,不存在降低檔次的問題。
子華這邊打算再開分店,固然格局大,但成本要多少?一但有個意外,反而會成爲拖累,更何況,子華這邊還要開拓海外市場,這攤子一下子就鋪的太大了,而眼前的時機也不對呀……
“爹,你不曉得,虞景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這回憑着伊麗莎白號把貨安全運回上海了,然後就有些食髓知味了,又寫了一封感謝信,想攀伊麗莎白號的關係,卻不想,今夜董家宴,董幫辦吞槍自盡,自盡前卻揭露了領事館和江海關那邊想截留稅款的野心,已經激起了羣情激憤,而今夜的領事館晚宴,道力可是拿着虞記和吳記的感謝信來宣揚他們的仁義的,如此,接下來虞記和虞景明可就要承受輿論的壓力了,這正是我陶記再進一步的機會……”陶子華說的有些意氣豐發。
“哼,機會?你只曉得盯着虞記和虞景明的不是,那你曉不曉得利德也自身難保了呀。”陶老掌櫃沒好氣的道,子華的眼光格局實在淺的多。
“爹,這怎麼講?這回並沒有查出利德走私呀。”陶子華詫異的問。
“是,江海關那邊是沒有查出利德走私,便是利德真的走私了,爲了平息輿論,江海關也要想辦法摭掩,可董幫辦這邊呢,那位卞先生可是將董幫辦的底子查了個底朝天,董幫辦當初跟利德可是有不少合作的,只怕裡面有不少陰司事體揭穿出來,更何況這回虞記走私的事體可詭異的很哪,虞記的貨陷在廣州,臨時搭上伊麗莎白號運回上海,按道理只要回來後補交了關稅就沒問題,怎麼可能事先莫名其妙的就傳出走私,還傳的那麼沸沸揚揚,還不是有人要查利德,以虞記爲藉口,拉伊麗莎白號下水,然後煽動起輿論,才逼得領事館和江海關那邊公開查伊麗莎白號,這一莊莊一件件,後面必然有一個嚴密的佈局,而一個嚴密的佈局,必然要帶來一個目的,這個目的爹還不清楚,於我們也無關,但目前這種局勢卻讓領事館和江海關很被動,他們要平息事態,就要甩鍋,這回事件因利德而起,而不管是蓋文還是利德跟董幫辦都有關連,這個時候,你以爲利德還能安穩?”陶老掌櫃到底活了這個歲數,雖然很多內情並不曉得,但明面上的分析也能看出利德情形並不好。
陶子華的臉色就不太好了,他在利德身上可是砸了不少錢,
“這……不行,我去找羅切斯先生問問。”陶子華麪條也不吃了,站起身來。
“你這時候去利德已經太晚了。”陶老掌櫃道,似乎是說時間太晚,又似乎是說形勢太晚。
“你也說了,虞記怕也有麻煩上身,不如先觀望吧。”陶老掌櫃道。
陶子華想想,這時候一切都亂紛紛,確實一動不如一靜,只得又陰着臉站在那裡不動。
“夜了,回家吧。”陶老掌櫃也站起身來,從口袋裡掏出幾文錢放在櫃面上,然後父子兩個一前一後進了前面不遠的陶宅。
河風輕拂,李澤時和翁冒還站在蘇州河邊,之前陶氏父子的話也若有若無的傳來,李澤時一直在沉思,翁冒也不響。
這時,一輛汽車開了過來,是年勝開車過來了,汽車停在李澤時和翁冒身邊,翁冒開了車門,李澤時上了車,翁冒便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公子,中部總會成立的消息已經放出去的,另外,請老太爺來上海的電報已經有了回信,老太爺不日將來上海……”年勝邊開車邊側過臉,衝着坐在後座的李澤時道。
“曉得了。”李澤時點點頭。
李老太爺要來上海?翁冒有些詫異,回頭有些疑惑的看着李澤時。
李澤時笑笑:“翁冒,你之前的問話我曉得什麼意思,景明那裡我有安排的。”
翁冒突然明悟,李老太爺要來上海,而公子這時候提到大小姐,那不用說了,李老太爺來上海只怕跟大小姐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