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的火盆燒的很旺,桌上擺着茶盒糕點,就着一壺正煮好的茶水,虞二奶奶懨懨的吃着茶點,臉色是陰陰的,南匯西頭的事情讓她如梗在喉。
“二奶奶,我和元甫回四馬路分店了,夥計都放了假,店裡沒人不行。”長青衝着虞二奶奶揖一禮說。
“去吧,也順便把賬目都理清楚,過完年,跟元甫交接一下吧。”虞二奶奶冷冷的說,又是一頭白眼狼。
“是。”長青點頭,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那個他自小看着長大的二姑娘要嫁人了,他也唯有眼不見心不煩。
因着能接手四馬路分店,陳元甫倒是有些興奮,但又因着長青的緣故,只得極力忍着興奮之情,兩人一路出了永福門,由小西門出,直奔四馬路,今天夜裡,小西門是不關的。
“你這是要長青離開四馬路了?”戴壽鬆看着長青的背影說道。
“頭幾天,淑華跟我提了,他年後要回老家一趟,如此正好,他回了老家就別在回來了,我這廟小,容不下他這尊大佛。”虞二奶奶冷哼的道。
“那你讓他跟元甫交接,是打算把四馬路分店交給陳元甫?虞景明她同意嗎?”戴壽鬆問。
“嗯,長青推薦的,再說寶珠大姑那邊總要有個交待,這大半年,長青倒也是着力陪養元甫的。元甫在四馬路那邊的鋪子裡也算是二掌櫃了,長青走了,他自然抵上。”虞二奶奶說。又冷哼一聲:“我倒是希望虞景明不同意,只她其精如鬼,自然不會不同意。”
上回二姑娘的親事,她已經得罪了虞寶珠,這回把四馬路交給陳元甫也是一種補償。她倒是希望虞景明反對,那樣虞景明就得罪死了虞寶珠了,虞寶珠不會甘休,她這邊就可坐山觀虎鬥。
虞二奶奶冷哼着。
“也是。”戴壽鬆點點頭,又說:“元甫頂上倒是不錯的,不過四馬路那邊的鋪子到底是二爺一手建起來的,包括虞園一起,可以說是二爺這十多年的心血,真就這麼白白被虞景明拿去了?”
“那有什麼法子,這個當初二爺跟虞景明立了和約的,二房只享受股份分紅權,不享受經營權。”虞二奶奶恨恨的道。
“話是這麼說不錯,可合約中並沒有有關虞園的事情,如今四馬路分店可是監管着虞園經營的,就算以後二姑娘出嫁,這嫁妝也是不能由着榮家打理的,既然虞園由四馬路分店打裡,那咱們怎麼也不能放過四馬路分店的經營權,景明那裡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之前讓長青打理,現在同意元甫打理,只是有長青這前車鑑,我們就不能不防着元甫一些,吃一塹,長一智。虞家大姑那邊跟你也不完全是一條心吧,我看虞寶珠那心思,倒是想在你們和虞景明之間來個左右縫源,也未必能靠得住,得有自己的人……”
戴壽鬆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繼續道:“三姑娘今年要畢業了吧,畢業後不如讓她進四馬路分店,幫忙打理,積累的經驗,這樣既可以盯着元甫一點,同時二房畢竟是虞記的二股東,總要清楚一些虞記的底吧。”戴壽鬆道。
虞二奶奶覺得她大哥這話有理,只是……
“讓淑麗進四馬路分店?淑麗一個女孩子,好嗎?”虞二奶奶有些猶豫。
“虞景明不是女孩子呀?現在這時代不是以前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終是少了見識。”戴壽鬆說着,又道:“我曉得你擔心什麼,不是有我家戴謙嘛。”
“那還是要看三姑娘她自己吧,等她畢業再說。”虞二奶奶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下決定。
戴壽鬆也沒有再說,適可而止他是曉得的。一邊戴娘子適時插話,幾人又聊起了家常。另一邊,虞三姑娘歪坐在火堆邊,仍咬牙切齒的,記恨着虞景明插手虞園的事情,虞景明這手伸的太長了,她恨不得一刀給她砍了去。
戴謙小聲的跟她說話:“你也不要一提虞景明就跟個刺蝟似的,都說在前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嘛,虞景明到底是虞記當家大姐,我爹也說了,一筆寫不出兩個虞字,還是把關係處好,至少要有個表面嘛。”
“呵,大舅倒是想要個表面,只虞景明給嗎?”三姑娘擡起頭,翹着嘴角一臉嘲諷的哼哼。
之前她大舅的心思她未必看不出來,早前大舅爲了攀上榮家,拿了她二姐的婚事做橋,這事她雖然看出來了,但一來她家跟榮家也是十多年的交情,二姐嫁榮家未必就不好,另外她以後跟虞景明鬥也得榮家這份助力,再加上二姐本來對榮偉堂就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所以虞三姑娘便也推波助瀾了一把。
如今她大舅倒是食髓知味,又想故計重施打虞景明的主意,只虞景明又哪是她二姐那樣軟性好說話,大舅自個兒找個沒臉,若不是虞景明擅自動了她南匯那一塊投資的事情,她這會兒還樂得看好戲呢。
想着,虞三姑娘沉思,她大舅如今是越活越會來事兒了,她倒真怕哪一天大舅又把主意打在她身上,剛纔她便隱隱聽到大舅跟孃親提到了她,想到這裡,虞淑麗又擡頭看了看戴謙,雖然孃親跟大舅之間是有約定的,但最近不曉得爲什麼,她總有莫名的有一些不確定,她跟戴謙是不是真能這樣一直下去?
戴謙麪皮有些難堪,三姑娘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是好心勸你,你卻拿話扎人,你肚子有氣,莫要拿我當出氣筒。”
“不拿你當出氣筒拿誰當出氣筒,鄧香香嗎?”虞三姑娘白了戴謙一眼。
“好好的,提鄧香香乾什麼?”戴謙發愣。
“呵,如今永福門誰不曉得啊,戴二公子在講習所演戲,專門給鄧香香送了票。”虞三姑娘挑着眉。
“哎喲,我當什麼事,那戲我倆個一起演的,咱倆手裡都有票,又用不上,作廢了總是可惜的。上回夜裡,我跟你在巷子裡說話,鄧香香出來找貓,不小心拿瓦片砸了我的頭,後來有一回在巷口碰上,鄧香香又跟我道謙,我便閒聊了幾句,鄧香香說愛看戲,我就把票給了她,這算點什麼事呀。”戴謙無所謂的道。
虞淑麗哼哼了兩聲沒再說話,再說反而顯得她太在意戴謙,吃醋了似的。想着,虞淑麗便側過臉看着天井外的上空,焰花燦爛。
戴謙閉了嘴,也側過臉一起看。
焰花雖然絢爛,卻是稍縱即逝,如水中月,夢中花。
虞景明從柱子的陰影裡走出來,嚇的虞淑麗和戴謙一跳。
“跟個鬼一樣。”三姑娘一臉難看的嘀咕。
“你自己心裡沒鬼,怕什麼鬼。”虞景明說,然後上樓,虞景祺跟在她的身後也上樓,那小腳踩着前面虞景明的腳印亦步亦趨。
一長一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斜斜的鋪在樓梯上,光影是曲曲折折的。
“大姐,新年好。”二姑娘提着一隻火籃子上樓來,站在樓梯口跟虞景明打招呼。火籃子邊上掛着一對銅火曲,兩根火曲微微擊打着,發出金石般的脆響。
“二妹,新年好,萬事如意。”虞景明笑眯眯的回道。虞淑華提着火籃站在樓梯口欲言又止,虞景明曉得她大約有話說,便拍了拍跟走廊連在一起的棗木長椅:“二妹,坐坐。”
虞淑華抿了抿脣,探着腦袋看了一下堂前,沒人在意這邊,便踮着腳走了過去,歪着身子坐在長椅上,一條腿輕輕的架在長椅沿邊,腰板坐的筆直,那原來提在手上的火籃子就放在腳邊。小桃衝了兩杯牛奶端過來,又牽了虞景祺離開。
“二妹喝牛奶,夜裡好睡覺。”虞景明笑笑說。
“是哩,明月夜裡也要給我泡一杯,喝了睡覺格外香。”虞淑華捧着杯子咪了一口,脣邊留下一痕牛奶漬,她抿了抿脣,兩手捧着牛奶杯子愣愣不語。
“二妹是有話要說?”虞景明歪着頭問。虞淑華擡起頭來看了虞景明一眼,微垂了一下眼瞼,纔將手上的杯子放在手邊的茶几上,然後從簇新的繡襖裡掏出一頁紙,擡頭又看了虞景明一眼,然後將那頁紙遞給虞景明。
虞景明有些狐疑的看了虞淑華一眼,接過那頁紙,卻是一份託管證明書,是虞淑華將虞園託給虞記照管的一份委託書。
虞景明深深的看了二姑娘一眼,抿了一下脣要說什麼最後終歸什麼也沒說,只是仔細的將那一頁紙摺好,貼身收着。
“我希望大姐永遠用不上這個東西。”外面一陣鞭炮聲響,虞淑華低着頭,聲音有些飄忽。
“我也希望永遠用不上這東西。但放心,該用的時候我也不會手軟。”虞景明正色的說。
她自然曉得二妹的意思,虞園是二妹的嫁妝,按道理出了虞家之後,便屬二妹的私產,跟虞家虞記再無半點關係。
若是落到最後她憑着這份證明站出來,那二妹只怕已落得一個很不好的境地了。
虞景明本想說,既然對榮偉堂如此不確定,又何必非要走這條路,只也曉得,到了如今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無濟於事,不管是二奶奶,還是二妹,走到如今都不可能退縮。
“謝謝大姐。”虞淑華抿抿脣。神色有些複雜。
虞景明自然理解,馬上要辦婚禮了,卻還要這樣提防着,多少讓人喪氣的。
“糖瓜祭竈,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老太太要件新棉襖;三星在南,家家拜年;小輩兒磕頭,老輩兒的給錢。要錢沒有,扭臉兒就走……”
二樓一邊的小偏廳裡,響起虞景祺磕磕碰碰的拜年聲,夏至正拉着虞景祺給翁姑奶奶拜年。
“我給大姐找麻煩了。”二姑娘象是在說她自己,也算是在說虞景祺。
在虞家,虞景祺是一個尷尬的存在。以至於虞景明收留他或不收留他都落人話柄。
那邊,翁姑奶奶聽着虞景祺的話一陣笑罵:“小小年紀還不得了了,居然要錢沒有,扭臉兒就走,那姑奶奶沒錢,你走吧……”
虞景祺只是歪着腦袋看着翁姑奶奶笑,似乎翁姑奶奶不給錢他就不走,最終翁姑奶奶敗下陣了,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紅紙包塞進虞景祺的口袋裡。夏至才笑嘻嘻牽着虞景祺回屋睡覺了。
聽着外間聲音漸消,虞景明才笑笑說:“你既然叫我大姐,那這些麻煩就都不是麻煩,至於景祺的事情,當初便是沒有你的託付,我說不得也要留下來,那樣的境地,總不好讓他流落在外或落在呂家人手裡,那樣,被撕了臉皮的便是我這個虞記大小姐。”
虞二姑娘笑笑也不在多說,站起身來告辭離開。
而至始至終,兩人就南匯的事情都沒有提一句。
虞淑華沒有提是因爲她如今既然把虞園的事情託付給了大姐,那南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虞景明沒有提是因爲,在事情結果未出之間,現在說任何都象是狡辯,不如不說。
夜深了,夾雜在鞭炮聲中幾聲槍響,然後消散,讓這大年夜多了一份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