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不見頂,乃至無窮的巨塔,聽者有心,方然歪頭看了一眼湖心島。
費曼教授的話,聽起來,似乎是在傳達某種信心,但方然現在很清楚,他們兩人都不需要、更不缺乏這種信心,出於對費曼教授的尊敬,他沒有倉促插言,而是靜靜的站在靜謐安詳的水畔,皺眉沉思。
“科學,沒有盡頭,
正如眼前的這一座通天塔般。
但,人類窮極所能,可以窺見的客觀規律,又是否有極限?
如果有,又有誰能說得出,這極限距離我們今天的地步,還有多久,方然,我們誰都無法回答這一問題啊。”
風,忽然間起,方然只覺一陣涼意襲來。
而教授的話,還在隨風飄來、有點縹緲而不真切:
“多少年來,人類,一直在憑藉手中的全部力量,去探尋世界,尋找更深奧的客觀規律,迄今爲止,取得了很多成就。
然而另一方面,回顧歷史,我們也必須得承認,所有這一切令人驚歎的成就,確乎完全建立在越來越巨大的投入,與越來越漫長的時間之上,時至今日,如西曆十四世紀那樣的百花齊放、突飛猛進之科學的大爆發,
恐怕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出現。
客觀規律,隱藏在世界的深處,越向前進、則越艱難,這是一個很顯明的事實。
而今天的淨土文明,即便相比舊時代的任何一個歷史時期,所掌控的生產力,掌握的資源,都更可觀,卻終究有一個並不甚分明,卻客觀存在的極限。
這極限,毫無疑問便是太陽系:
太陽系內的一切,從質量,到能量,或曰,質量與能量在相對論範疇內的一統,便是我們人類,哪怕窮竭整個文明之力,也絕對無法突破的天頂,具體數字,現在並無從估計,但你我都明白,
這極限就在那裡。
倘若那沒有盡頭的科學天梯,此時此刻,橫亙在我們眼前的下一階,需要比這更強大的力量才能跨越……
那麼人類,又將會怎麼樣呢。”
……
人,人類,人類文明,在可預見的未來,能力必然有一個絕對的極限。
離開研究院中庭,甚至於,走出基礎物理研究院的大門,坐在客車上,方然腦海裡仍盤桓着這句斷言。
理查德*費曼的話,不止代表他自己,也代表着一大批研究者的看法,此時此刻,不自覺回想起中庭所見的那一幕,那並不甚真切、卻直插雲霄的通天巨塔,消失在高遠雲堤之中的蒼茫景象,
就只覺渾身戰慄。
唉,要是這麼想的話,
說自己“忐忑不安”,簡直好似太鎮靜的過了頭。
這麼想着,多少天來在“裡世界”的生活,乃至剛習慣了的一種無憂無慮般輕鬆,也隨之消弭無形,緊迫感催促着方然,在下一站下車,隨便走進某棟建築。
坐到電腦前,開啓瀏覽器掛載頁面,手指在鍵盤上疾飛、略作查詢,看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數據,和強人工智能順便給出的推論,屏幕前的男人一直靜靜的坐在椅子上,思緒,則靈魂出竅般遊離到不知多遠的未來。
教授的憂慮,多少年前,自己也曾有過一些類似的念頭,但當時,
那不過都是些“來日方長”的小煩惱。
畢竟,在形勢險惡的舊時代末年,如何在社會中生存下來,積蓄力量,設法搶奪“永不下車”的票,纔是彼時的當務之急。
可現在,一旦意識到人類已進入新時代,原本隱藏在紛繁蕪雜、光怪陸離之社會表象之下的根本隱憂,就格外令人揪心,甚而更催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即便自己已不是這世界的管理員。
思緒雜亂無章,想到這兒,方然權且整理一下思路。
擺在自己和同類面前的、不容置疑的事實,是有如下幾個關鍵點:
其一,人類文明,隨時間推移而延續,遲早必然會遭遇極其嚴峻的形勢,會遭遇各種威脅,而這些威脅,並無法依賴今天的科技水平去應付。
其二,科學技術的發展,時至今日,越來越依賴天文數字般的投入,這一點並無關社會體制、文明形態,也和研究者的聰明才智關係不大,而是既有認知呈現出的、廣泛存在的某種深層次規律。
其三,人類迄今爲止,乃至未來一段時間內,能夠動用的資源、能源,有確定的極限。
綜合以上三點,結論,何其驚悚……
但方然並不想一下子將思路逃脫到“文明滅絕”,而是收拾心情,考慮眼前的意味深長之問題,理查德*費曼提出的“忐忑之源”:
人類,以目前的客觀條件,跨越到科學天梯之下一階的可能性,
究竟會有多大。
一個人,一個羣體,乃至一個種羣,在通往智慧、社會、文明的道路上,究竟能走多遠,這顯然不是一個純憑主觀意志的問題。
事實上,這方面的研究、設想與推測,在舊時代就有很多。
譬如,在舊時代的網絡上,一個腦洞挺大的話題便是“倘若蓋亞的環境,不是今天這般,人類文明是否能出現,如果能,又會發展到什麼程度,會不會還是與今天大致一樣,抑或早早夭亡、甚而星辰大海”。
話題很有趣,觀點,則紛亂而缺乏價值,進而成爲純粹的幻想題材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