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表態,讓方然稍有一點意外,他很快意識到理查德*費曼的觀點與自己並不一致。
顯然,在沉浸於理論研究的教授眼裡,“第五次蓋亞大戰”,
只是一細枝末節的小事。
徹底清除微生物,讓蓋亞表面成爲一片淨土,這,曾是自己身爲阿達民的抱負,在今天也沒有顯得過時。
人類,即便擁有無限長的生命,但凡要在蓋亞表面愜意的生活,
就容不得微生物繼續肆虐。
千萬年來,人類的漫長曆史中,致命性微生物頻頻亮相,且不提尤洛浦中世紀時期的黑死病(腺鼠疫),幾十年間消滅了三分之一的人口,鼠疫菌所到之處,人煙絕跡,遍地狼藉,簡直有如地獄一般。
待到後來,進入現代社會,醫學與生命科學的發達,固然極大提升了人類對抗微生物的能力,過度的人類活動與抗生素濫用等不利因素,
又屢次造成嚴重疫情的爆發,甚至於世界範圍內的一次次大流行。
西曆1464年4月,聯邦境內出現高致病性H1N1流行。
危機當前,聯邦社會的痼疾,暴露無遺,歷時幾個月的防控最終失敗,直到次年10月才逐漸平息,累計感染者數量達一千六百萬之衆,死亡數千人。
而在貧窮落後的南方大陸,恐怖的埃博拉病毒,更神出鬼沒,時不時就會從埃爾貢山的原始森林裡跳出來,一番興風作浪、收割成百上千的無辜生命,然後又在當地人的驚恐、與國際社會的杯水車薪援助之下,神秘消失,
誰也說不清其藏匿之處。
除此之外,始終活在人類身邊,從貌似無害之大腸桿菌、到晾曬被褥燒烤的蟎蟲,
更令無數人十足噁心,反胃,必欲除之而後快。
人類,千萬年來始終在與污染之物戰鬥,這段血與淚之歷史,是如此持久而令人印象深刻,也難怪淨土民衆會支持“蓋亞生物圈淨化”。
但是對費曼教授,一位埋頭工作的科學家,
想法自然就大不相同。
談話間,兩人也一併提到,淨土公共衛生專家、學者的觀點,結合地理、機電與工程領域人士的意見,認爲要打造淨土的“人間天堂”,並不需要滅絕蓋亞生物圈的微生物,只需建設上百座如“秋分”般的封閉型城市。
相比於整飭整個蓋亞生物圈,單純建設一座座封閉城市,工程量會小得多,
卻有更大的安全風險。
所有這些討論,交談中,方然發現費曼教授都很清楚,教授關心的,也不是什麼“人類何時重返大自然”,而是提出一個雙方都很關注的重大問題:
人類的基礎科學研究,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能重啓。
西曆1547年,淨土建立的第三十九個年頭,人類已經在各領域取得了極大的成就,但,距離重新啓動大規模的基礎科學研究計劃,從“行星加速器”到更大膽的“空間加速器”,現在看來還有一定的距離。
資源,能源,註定有限,現階段是應該儘快改造太陽系,將文明的種子播撒到太陽系的每一個角落,再厚積薄發的展開研究;
還是應該在條件具備時,立即發軔,啓動重大科研項目,
這是一個事關戰略全局的問題。
拜訪費曼教授之前,方然的確就是這樣想的。
但,與教授坐在寬敞明亮的休息室裡,一邊啜飲清茶,一邊交流意見,方然認爲,以人類目前的生存狀態,時間,近乎無限,沒必要爲重啓重大科研項目的時間節點而着急。
“是嗎,我們的阿達民?
哦,只是一直說的順口,我知道,你現在只是淨土的普通一員。
就算是這樣,方然,你的頭腦、意識與思維,總不會一下子也泯然衆人,和‘裡世界’的少數無所事事者那樣,對吧。
時間近乎無限,這樣講,原則上當然沒有錯,對我們這些執着於研究客觀世界的人而言,一想到從此沒有抱憾之憂,無須擔心自己會猝死、或者遭遇意外,在研究成果完善之前就掉下車,當然極其欣慰。
可是另一方面,越是研究自然科學,我本人,還有一些同事,
又會不自覺的心生某種緊迫感。
方然,你難道沒察覺,瀰漫在研究院的這種氣氛;
忐忑不安,對未來感到迷惘,或者,是一種交織着緊張與期待的迫切心情;
你是否有所覺察。”
“教授,你這麼一說,好像……
是有一點。”
緊張,不安,這又是爲什麼,方然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費曼教授的提醒,讓他想起,之前在“裡世界”城市中心的IT研究機構,他也感覺到一絲類似的氛圍,當時,與艾米莉亞交談而未曾關注,現在想來,
那應該不會是什麼錯覺。
但,這些白大褂們,他們又會是在擔心什麼呢,
難道是裡世界——
“通過公衆平臺,催促‘盤古’,儘快回覆人類的重大科技研究項目,
其實是我們這些研究者,一心想走得更遠,想要知道,科學這座高聳入雲的大廈之上,
究竟有沒有天頂。”
……
下午五點,還沒到晚餐時間,理查德*費曼和方然一起來到大廈的中庭。
基礎物理研究院,聽起來,是一所規模龐大的機構,不過在“裡世界”,所謂“龐大”只不過是虛擬的呈現,而無關乎現實。
走進中庭,無須教授提醒,方然也能覺察到這裡十分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