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淨土的絕大多數民衆而言,失去的,註定是絕大部分,即便一切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現在想起仍痛徹心扉。
死亡,曾經是每一個人的宿命,但是在今天,
這卻成爲了莫大的厄運。
幾十年前的一場人間浩劫,幾十億人,匆忙間離開了時間的列車,仍留在列車上的人,則有望一直抵達時間的盡頭。
坐在這樣的列車上,手裡,捏着永不下車的票,一方面固然會感到極大的欣慰,另一方面,回憶起車廂裡那些曾經的音容笑貌,現如今,卻墮入車廂外未知的虛無,又怎能令人不感到悲傷。
這種悲傷,方然自己並無從體會,但事實上真是如此嗎,
並不。
身爲一介孤兒,舉目無親,從小到大一直不知何爲親情,方然的情感是淡漠的。
可是,經歷過這樣多的危難艱險,現如今,他卻的確懷有一種同樣的感傷,並非對自己那些並不存在、至少素昧平生的親人,
而是對自古至今,曾搭上時間列車、卻終歸抱憾下車的每一個人。
人死,不能復生;
任憑科技如何發達,至少到現在爲止,這件事仍然因違背熱力學第二定律,而絕無任何實現的可能。
又或者說,並非熱力學第二定律的限制,畢竟哪怕一個人死去再久,其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原則上也不會完全消逝,只要有足夠高的手段,不計代價的投入資源,或許還真能讓一個人“由死復生”。
不過,即便讓一個人的身體,包括腦神經系統,恢復如初,
就真的能讓他、或者她復活嗎。
這一點,方然並無萬全把握,但是以白大褂們達成的共識,結論,卻與自己幾乎一致。
一個人的“活着”,是腦神經系統中,那無時無刻不在流淌的生物電,一旦系統斷電、這生物電也會迅速消逝。
再往後,即便系統復原,重新上電,重新流淌起來的生物電,
也已經和當初的那個人沒有一點關係了。
死而復生,終究只是一種幻想,這一點,多年接受教育、日益成長的淨土民衆,現如今幾乎都一清二楚。
親友逝去的心情,自然,也因此而更加悲慟。
一邊是永恆的生命,一邊,則是依然絕對無法逾越的嘆息之牆。
房間裡,十分寂靜,和剛剛結識的娜塔莎坐在一起,方然雙眼盯着屏幕,心裡則是說不出什麼滋味。
死亡,多少年來畏懼的東西,在今天,已不再威脅着淨土的兩千六百萬民衆,在過去的西曆1546年,仍然生活在定居點內的一千多萬人中,並無任何一個橫遭厄運,人口死亡率降低到不可思議的零,
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人間奇蹟。
遙望未來,宇宙間萬事萬物,並無永恆,太陽遲早會熄滅,銀河系遲早會與其他星系相撞,甚至於宇宙本身,都註定會墮入熱寂。
真正的永生,從眼前一直延續到久遠未來,乃至於無限,也恐怕會是奢望。
但,這畢竟仍然是“近乎永生”,倘若人類最終與宇宙迎接同一個命運,那也無妨,並不會有什麼遺憾。
可是……
這就能算是,人類,已經戰勝死亡了嗎。
貌似如此,但,且不論遙遠未來,宇宙熱寂時的最終命運,即便眼前的這一道嘆息之牆,便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打破,並非受限於物理法則、客觀規律,而是邏輯上絕對無法穿透的絕壁。
在死亡面前,人類,到今天也只能堅守陣地,而沒有反攻的能力。
“有時候,想起這些往事,我會覺得記憶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想記住的,未必能記住,想遺忘的,也未必能遺忘。
方然,‘混沌’中樞的功能,完全模擬腦神經系統;
所以也有遺忘的功能,是吧。”
“是的,原理上是這樣。
不過正如你所言,人的記憶,對自己的價值究竟是什麼,遺忘,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讓人忘記痛苦、只留下教訓,才能面對今後的每一天。”
“但我們永遠都不會死,或者,幾乎是永遠,不是嗎?
記憶,像這樣一直駐留在意識深處,也永遠不會消失,這,對我們而言,幾乎就是一種漫長的折磨。”
折磨,事實如此,方然撫弄着少女的髮絲,一時無言。
過去的時光,在腦海中,並不會一絲一毫不落的保存下來,而會提煉、精簡,觸類旁通,儘管如此,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經歷,仍然會在意識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人的短暫一生中,不論如何,都無法遺忘。
直到最後,死亡出來兜底,將意識裡所有的一切都混雜起來,浸入虛無。
但是在今天的淨土,民衆,卻沒有這最後的救贖。
“混沌”中樞裡,每一個人分配到的硬件規模,足以存儲海量記憶,對當事者而言卻是一種滾雪球般的負擔。
某些記憶,未來人生中,註定會回想起一千次,一萬次,乃至更多次的不快,即便是刻骨銘心的不容遺忘,又是否可以封存起來,讓一個人在平常生活中,並不會觸景生情,而平白墮入感傷呢。
想到這裡,忽然間有了一些靈感,方然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坐到電腦前。
他口述了一段自己的設想,發佈到公衆平臺。
類似的設想,經由“混沌”內嵌到“裡世界”的AI彙總、檢索,很快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報告,匆匆瀏覽後,方然發現這其實是民衆的普遍看法。
自己,過去的經歷中,並沒有哪怕一件傷感、痛苦與彷徨的記憶,因此而忽略了這一點,現在看來,不光是考慮到無限長生命所積累的無限多之記憶,即便從迴避痛苦的角度,也應該讓“混沌”開放這一功能。
那什麼時候開放好呢,大概,等所有人都遷移到“裡世界”嗎……
在電腦前若有所思,片刻後,方然才一下子想起,
他已經不是淨土的管理員了。
一切事務,交由民衆自決,自己的意見彙總其中就可以,這反而更輕鬆。
想到這,方然聳了聳肩、長出了一口氣,還挺享受這種卸下重擔的感覺,這時,背後感覺到兩團柔軟貼了上來,耳邊傳來輕柔低語:
“時間也不早了;
留下來,給我一些溫暖吧。”
……(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