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拯救所有人”,放在這裡,是一種不大不小的誤解,阿達民所想的,是風險,一旦甄別出思維混亂、信奉神明的傢伙,經過測試,也沒有糾正的可能,那麼這些人就必須被放棄,甩給死神去處理。
方然原本設想,對這些信神信鬼的傢伙,都關進一個沒有續命設施的定居點,等着死神來收割即可。
但現在,既然缺乏“材料”,是否可以將這些註定沒未來的人……
“挪作他用”呢。
冷漠,絕對理性,即便身居這樣的特質,方然還是被自己的這念頭嚇了一跳。
甄別不適合在新世界生活的人,這項工作,開展的比上述幾大工程都早,這基本上是出於節約資源的考慮。
人,分爲兩種,信仰科學與不信仰科學,下場理應不同。
既然信奉神明,相信莫須有的怪力亂神之胡說八道,就沒資格享有現代科技的成果,更遑論搭上時間列車,奔向永生,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蓋亞淨土大區的這近三千萬人口當中,究竟有多少冥頑不靈、負隅頑抗的信徒,這一點似乎很容易辨明,事實上,卻需要設計精妙的檢測程序,動用ASA甚至強AI,纔有可能得到相對準確的結論。
至於大致的估計數,方然所見,這一比例大約爲百分之二。
近三千萬人,走過一條浸透血與火的路,到今天還有百分之二左右的個體,信奉虛無縹緲的“神明”;
這,豈但令人困惑,簡直令人憤慨。
神究竟是否存在,早在巨山孤兒院,五歲孩童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實,卻有無數歷盡艱險、劫後餘生的傢伙,依然深信不疑,阿達民並非對這些人抱有憤慨,而是真切的意識到,這種現象,正是混亂之舊時代的殘跡。
人,不論現在怎樣,生下來時都是一張白紙。
是哪些人,是哪樣的環境,將這些呱呱墜地的文明延續之希望,推進神怪的骯髒泥淖,即便今天這一切已成往事,仍不禁令人感慨,
這種伴隨文明至今,如蛆附骨的存在,究竟體現着怎樣的客觀規律,
又是一種怎樣的人間悲劇。
“神明,是原始人面對大自然時,自然而然產生出的一種文化現象。”
卡奧*海因裡希的話,一針見血,道出神明的本質,即便墮入此道的無數迷途羔羊,對此咬牙切齒,這論斷也還是比《巴爾伯》之類絮絮叨叨的神棍口述日記,更能描述原始文明早期的風貌。
按這一斷言,原則上,當人類文明發展到空前的高度,科技、經濟、文化取得極大進步,神明這種東西,便應該從蓋亞表面消失,成爲歷史陳跡。
然而現實又怎樣呢,在聯邦,乃至全世界,信奉神明的民衆數量起起落落,
卻始終沒有一個下降的長期趨勢。
這種現象,看似是文明發展與精神世界的背離,
其實卻暗指隱晦的現實。
在資產主義大環境下,除頂層、有產者、統治階層的一小撮人之外,人類中的絕大多數,事實上都無法決定自身的命運。
勞碌在資產主義生產體系中的一個個普通民衆,除眼前的苟且,並沒機會去看什麼“詩和遠方”,更遑論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們,即便工作再怎樣努力,生活再怎樣節儉,也無法穿越階層之間的鐵壁,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一朝失業,一夕重病,招惹了上一階層的同類,甚至只是因自身特質而變作獵物,
人生就頃刻間被顛覆,甚至被毀滅。
這方面的例證,出於種種顧慮,阿達民並無法詳細列舉,總之,一旦感覺命運不受自己掌控,不論發達、還是落魄,似乎(且事實上)完全取決於出身和運氣,人,就會迷惘,失落,痛苦,絕望,
然後就是神怪腋下夾帶《巴爾伯》來敲門的時候。
眼前的生活,並不受自己的掌控,遙遠的未來,更不知會是什麼樣,當一個人長期處於這樣的生活狀態,
信奉神明,不就是太尋常了嗎。
身處這樣的世界,體味這樣的人生,能大徹大悟,走上海因裡希指明的道路,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從這種視角出發,便不難理解蓋亞表面的無數信徒,究竟是怎樣一代代綿延不絕,氾濫至今。
可是今天,一切已成往事,這種行爲就完全不合時宜,
必須被徹底剷除。
“剷除”,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並無須動用暴力,且等這些人自己下車即可。
一個人,倘若在出生之後,出於種種原因而信奉各種神明,也還是有迷途知返、回頭是岸的可能,但也正是這點,使得甄別難度大大提升。
站在阿達民的立場上,一方面,自己極端厭惡風險,絕不想讓任何一個信奉神明的傢伙,混進新時代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明白人的思維具可塑性,根據某一個體的當前狀態,決定其未來的命運,也似乎並不妥當。
但其實,要解決這種矛盾,是有一種切實可行的簡單策略。
西曆1510年,蓋亞表面的各項工程,正如火如荼進行中,GMC頒佈的No.0002號令也正式實施。
通過遍佈全世界的監控網絡,收集訊息,並結合ASA體系的蓋亞文明數據庫,全面挖掘歷史資料,阿達民並不諱言這一行動的目標,就是從蓋亞淨土的近三千萬民衆中,識別出信奉神明者,
然後讓他們變得更虔誠些。
信奉神明,跡象,或者說明顯的證據,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蒐羅一大堆,對照當事者的現狀,大部分民衆的甄別工作很簡單,無須動用強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的一小部分,比例,略微低於估計,也就是占人口總量的百分之1.7%,
是被ASA篩選出來,需要強AI進一步甄別的“疑似麻瓜”。
疑似,是委婉的說法,其實這些傢伙的現態,計算機、通訊網絡與人工智能三大工具的組合,早已給出結論,他們都是《巴爾伯》等口述日記的信奉者,這一點並無須懷疑,只是立場是否頑固,還尚未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