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的未來圖景,在不同管理員的腦海中,差異之大,讓阿達民沉默了片刻。
而肯*湯普森,則在說完這一番話後,挺倨傲的站在房間裡,雙眼直視對方,那氣勢,就彷彿自己纔是兵臨城下的一方。
不認同托馬斯*安生的理想,繼而,也不會認同現實;
湯普森心中沒有絕望,只有厭倦。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的意識到,管理員與管理員之間的關係,註定是你死我活,不但無法奢求對方放過自己,退一步講,倘若雙方位置倒換,自己也會毫不猶豫的消滅對方,抹除這莫大的威脅。
既然永生是虛妄,爲生存,一個人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這道理,管理員都明白。
既然這樣想,今天,操縱鋼筋鐵骨的“替身”來與阿達民交談,便也是一種無稽,區區人質又怎能讓對方改變主意。
自知必死的覺悟,到現在,由不得湯普森接受、還是不接受,一切已成定局。
那要不要現在就下令,把集中營裡的人,統統清除;
這算不算是一種殉葬……
“你的質疑很有力;
但,在我看來,卻都是一些妄念。”
面對目光有一點直愣愣的肯*湯普森,方然並沒有迴避,他片刻後沉穩的道出了一句話。
“猜疑鏈,囚徒困境,熵恆增定律,這些道理都很直白。
人,人類,人類文明,至少以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還看不到真正‘永生’的希望,畢竟,熱力學第二定律仍顛撲不破,如果沒有取得劃時代的進展,那麼,在宇宙不斷膨脹、熵值不斷增加的趨勢下,一切都將走向消亡。
眼前無須多慮,但,如果將眼光投向遙遠的未來,這的確是一個無法逾越的問題。”
“用不着那樣久,早在熵達到、或者接近極大值之前,人類文明便將無以爲繼。
而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很久,人類中的某些個體,便會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想存活的更久,就必須從現在開始,節約每一點寶貴的資源,
而不是出於惻隱之心,供養幾千萬毫無價值、徒然讓熵增加的垃圾。”
“這是在暗諷我嗎,湯普森先生。”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想一想看,就算文明能克服眼前的困難,化解未來的諸多危機,太陽的壽命,卻至多還有四十幾億年。
而太陽系外的恆星,壽命,也不會太長久,至多一兩百億年之後,宇宙中便不會再存在這種方便而巨大的能量來源,這樣想來,身爲管理員,你難道不應該從現在開始,精打細算,爲未來未雨綢繆?
蓋亞表面的資源,太陽系的資源,說不定,要支持你接下來幾十億年的人生,
又哪有資源去供養垃圾。”
“話說的很難聽,雖然我不在意,但,下面的對話裡,不要再把民衆稱爲‘垃圾’,這一點也不符合事實。
但,我也並不否認,你所預想的未來圖景,的確有可能出現;
倘若技術上沒有飛躍,人類,長久困在蓋亞表面,在太陽系範圍內進行一切活動,那麼幾十億年後,文明便將無以爲繼。
自己一個人獨活,相比維繫文明,會更節省,
但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什麼?”
“追尋了這麼多年永生,憧憬無限長的生命,這一目標,當真值得付出任何代價去追求嗎。”
“……”
感覺在各說各話,有那麼一瞬間,肯*湯普森甚至會以爲,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一個以“永不下車”爲目標的追尋者,然後才意識到這想法大錯特錯,如果托馬斯*安生的目標不是永存,眼前的這一切就都不可能發生。
“你這樣講,是什麼意思,我以爲對這一目標,身爲管理員是會有絕對的共識。”
“共識當然是有的。
可是剛纔,你不是還在假設,熵恆增加定律會滅絕一切,讓所有‘永不下車’的願望都徹底落空嗎?
不論這是事實,還是假設,不論在多麼久遠的未來,這一判斷還是否正確,對我的理念,你完全是站在‘一切終將被熱力學第二定律碾碎’的假設之上,在那種情況下,的確不可能有什麼永生,最終……
所有人都會死,無一例外。”
一邊這樣講,一邊從椅子上起身,方然沒有盯着眼前的“替身”,他慢慢走到窗邊,眺望遠處的蒼茫地平線。
道理,自己早就想過,盤踞南大陸的肯*湯普森卻沒想到,
那就講給他聽一聽也罷。
“在那種情況下,湯普森先生,你認爲,文明中的所有人,都會因企圖儘可能的延長生命,而爭奪註定有限的資源。
這樣一來,文明頃刻解體,人類自相殘殺,便是定局。
然而,這設想的錯誤之處在哪裡?
‘爲永生,不惜一切代價’,這句話不論到什麼時候,都完全正確,不僅對我們這些管理員,對人類文明中的每一個體都是如此。
但是,如果在遙遠的未來,我們人類窮盡了所有方法,仍無法突破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禁錮,時間流逝終將擊敗一切,所有人,注意是所有人最終都難免一死,到那時,文明中的每一個人所要權衡的,
便是一起直面死亡,還是屠戮同類之後,獨自一人去面對猙獰的死神。”
阿達民的話,宛如一支疾飛的利箭,擊中肯*湯普森的靈魂,讓他不自覺的在“替身機器”裡戰慄。
是的,正像他說的那樣,到那時……
“所以說,即便未來的某一天,人類文明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不僅是文明中的每一個體,也是作爲整體的文明,必須直面資源有限、命不久長的現實,
所需要權衡的不同選擇裡,也根本不會有‘永生’這種至高無上的東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但是!
生而爲人,唯一的目標就是活下去,活的儘可能長久,我們這些人,多少年來,藐視一切人間法則,犯下無數滔天罪孽,不就是爲了爭取這一點,爭取讓自己的意識,延續到時間的盡頭嗎?
哪怕沒辦法永生,只要能續命,一切都可以毫不猶豫的丟棄掉,這纔是我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