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大概是人體最精密的器官,一旦出現病變,傳統的醫學手段,經常力有不逮、或者投鼠忌器。
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肆虐老年屆的阿爾茲海默症。
一種主要侵襲老年人的病症,按理說,四十七歲的阿達民尚無須太擔憂,但方然的思維,並不能與凡人等而視之,對這一發病率並不低的“漫長的坎瑟”,仍感到恐懼,並下令相關研究機構尋找對策。
嘗試攻克阿爾茲海默症,在覈戰前的舊時代,便是諸多醫學與生命科學研究機構的一個重大戰略目標。
核戰前的舊時代,具體而言,資產主義由盛轉衰的西曆1450~80年代,大量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口,因和平安定的生活庇佑,陸續進入老年,困擾老年人的諸多疾病,坎瑟、心血管疾病、腦血管疾病,發病者都越來越多。
相應的,不論出於社會責任、還是追逐利潤,相關的研究規模也水漲船高。
儘管如此,直到西曆1480年代末,即將毀滅的世界,仍未找到一種治癒阿爾茲海默病的有效手段。
阿爾茲海默病,直接的發病機理,是沉積在腦組織中的特定蛋白,這些蛋白大分子,構型迥異,既不具備生理功能,也無法被代謝移除,長期積累,會逐漸令周圍組織細胞凋亡,摧毀病患的腦組織。
但功能正常的人腦,爲何會沉積這些特定的蛋白質,假說,推測,一時間層出不窮,根據相關推測和假說開發的藥物,治療手段,最終卻沒有一個能通過IV期臨牀測試,對阿爾茲海默症沒有任何療效。
這一令人失望的現實,充分說明,人類尚未抓住阿爾茲海默症的病因。
舊時代關於這方面的研究,汗牛充棟,只因全世界的老人數量越來越多,發病者的數量,逐漸遞增,完善的現代社會保障體系,又讓病患中的大多數一直存活,直到腦組織徹底崩解、失去基本功能而死亡。
這一漫長過程,毋庸置疑,對社會造成了巨大的負擔。
老齡化引發的負擔,最終之解決,則十分諷刺,一場蓋亞大戰引發的全面內戰,將舊時代的秩序徹底顛覆,人人自危的亂世,年老體弱者根本無從生存,紛紛斃命。
按人工智能的預測,全世界六十歲以上人口,在全面核戰爆發日之後的六個月裡,死亡率在90%以上,這一數字十分驚悚,但,客觀上也的確爲歷經浩劫的世界,甩掉了一個極其沉重的包袱。
不論這一過程如何慘烈,今天的NEP大區內,罹患阿爾茲海默症的人口,的確很少。
但身爲永生追尋者,面對阿爾茲海默症的發病率曲線,稍加延拓,也難免會有點脊背發寒,因此而尋找對策,是一個阿達民很合理的訴求。
阿爾茲海默症,揭開特定蛋白堆積的表象,真正的機理,一直困擾着相關領域研究者。
舊時代末期的一些研究,提出質疑,認爲腦組織中特定蛋白的堆積,並不一定是疾病發展的直接表徵,結合該病的發病因素,從“受教育水平”與“家族史”的凡此種種,實在太模糊,給相關的研究造成很大困難。
新時代的科學研究,面對這一難題,迄今爲止的表現又如何呢:
失望,大概足以形容方然的心情,不過在聆聽774機構的報告後,他對這一“漫長的坎瑟”之恐懼已有所減輕。
截至西曆1500年,NEP大區的相關研究機構,對阿爾茲海默症的治療仍限於“對症”。
使用種種手段,讓病患的澱粉樣蛋白沉積、神經元纖維纏結等症狀進展遲緩,很多病例的症狀多年未有明顯改變,如此一來,便可將阿爾茲海默症轉變爲一種“不那麼致命”的慢性病,是研究機構目前的成就。
只是這種成就,對阿達民,分明就一點用處都沒有。
東北太平洋大區的民衆,倘若在年老、或者尚未年老時,罹患此病,對阿達民而言,其實只是一種概率可控的資產貶值。
救,還是不救,一切都應該遵循損益原則。
而研發機構給出的療法,不論在控制阿爾茲海默症的發展方面,如何高效,終歸也是一種耗費甚巨而幾乎毫無產出的慈善事業。
事情是明擺着,一個NEP大區的民衆,只有在尚未老去的中、青年時代,纔有可能成爲研發機構裡的骨幹力量,而耄耋老者即便未罹患此症,事實上,對NEP大區的科研工作也幾乎沒有用處。
之所以說“幾乎”,畢竟還是有些老而彌堅的研究人員,在確診阿爾茲海默症後,有拖延病情的價值。
否則,這一臨牀醫學的成果,價值就更菲薄。
但,不論如何考慮損益,審視自身,掂量四十七歲的年紀,阿爾茲海默症的風險無法忽視,諸如此類的病症,東北太平洋大區的研究機構都在竭盡全力,卻無法盡數解決、承諾治癒,讓管理員很有些心裡沒底。
阿爾茲海默症,一旦被療法“轉化”爲慢性病,對壽限有度的凡人而言,往往便算不得一種很棘手的煩惱。
人,皆有一死,這事實固然恐怖之極,某種程度上,卻也是大量病患的最終救贖。
其實又何須將這救贖的範疇,侷限於病患,每一個人的身體,本來就沒有設計成永不朽壞,譬如腎臟,從年輕時起,淨化血液的能力就始終在緩慢下降,到一百歲左右時,其機能會跌落到尿毒症早期的水平,處理能力已十分低下。
照此趨勢,用不着考慮其他零件,但腎臟這一條,遲早會讓所有耄耋老者掉落車外。
不過反過來講,既然早晚也是一死,並非意外、而是身體各部分都接近於崩潰,一種進展遲緩、不會很快要命的慢性病,在上年紀的人眼裡,簡直就沒所謂。
還沒等症狀發展到致命的程度,人,就會撞上大限,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這種想法,放在一般民衆身上,固然是種自我安慰,對追尋無限長生命的方然而言,卻根本就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