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超級計算機面前,人類的智力,在很多項目中都甘拜下風,這已經是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
但作爲系統的所有者,計算機,卻必須得要“屈就”於人。
譬如人機界面,在主控制室裡的大屏幕,到鍵盤,再到軌跡球和語音輸入模塊,所有這些外設的功能都是爲人而服務,將人腦與計算機(極其低效地)連接起來,非此則無法讓人驅使計算機、AI,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人機界面的研究,在聯邦,並非一個十分熱門的領域。
雖然有駭人聽聞的“缸中之腦”傳言,查閱絕密文獻,方然大概能明白其技術鋪墊,但這一技術目前還遠未成熟,也萬幸是這樣,IT從業者們才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也不用擔心被抽出神經系統塞進魚缸。
人類的神經系統,表面上,與電子計算機的原理有幾分類似,具體到信號傳輸,也有比較近似的構造。
電子計算機的導線與絕緣材料,在人體,則是神經纖維與髓鞘,作用類似,都是一種能迅速傳遞電信號的物質結構,區別只在於人體的碳基構造,更加精妙,採用電位傳導的方式來傳送信號。
沒有明顯髓鞘結構的神經纖維,依然能傳導信號,但比有髓鞘的神經慢得多。
神經纖維的信號傳導速度,不同物種、不同神經結構,會不一樣,人類神經軸突的最高數值在每秒一百二十米左右。
對照計算機中的導線、波導,每秒十幾萬公里的傳輸速度,兩者顯然不在一個量級。
計算機與人腦互聯,其實,並非一個無解的難題,甚至用當下的技術就能勉強實現,但與物理層面的連接相比,如何處理人——機接口的信號轉換,讓人腦能便捷、高效的與計算機系統通訊,目前還沒有很重大的進展。
或者說,假使在聯邦某地的研究機構裡,正在進行一系列試驗,站在方然的立場,或許該希望這研究不要很快出成果,給世界平添變數。
一旦獲得腦機直連的技術,加上維生系統,“缸中之腦”必定會被頂層相中。
然後管理員們就得面對被抽、或者逃亡的二中擇一。
這樣的前景,想一想都覺得駭人聽聞,方然卻不在乎,甚至期待着這技術的迅速成熟。
或者說,豈但是“人——機直連”,任何生命科學領域,乃至其他科學技術領域的前沿成就,在今天都是越多越好。
只因這世界,分明已時日無多,蓋亞大戰之後的局勢將會怎樣,誰也沒有把握。
在徹底掉進深淵之前,科學技術的成果,都將成爲劫後餘生之“那個人”的寶貴財富,一想到這裡,方然就禁不住會有些緊張,他知道,這是出於一種審視自身時的無力感,與面對計算機的某種恐慌。
劇變之後的世界,最終勝出者,只有一個。
一個人,在蓋亞表面生活,情形還不算太難以想象,但此時此刻,自己卻完全想象不出,哪怕坐擁整個世界,掌控人類文明所遺留的全部物質與精神財富,一個人,單槍匹馬、喪失了“人”之生存土壤的個體,又要怎樣讓科學技術繼續發展,邁步向前。
這,並非一個智力高低,或者客觀條件所限的問題,而是原則上是否有這樣的可能:
倘若有足夠的資源,甚至,也有足夠的時間,一個人,能否取得自有文明以來的全部科學成就,甚至繼往開來呢。
這一問題,稍加思考就很頭痛,方然沒再勉強自己思考下去。
但此時此刻,置身於計算機系統所包圍的空間裡,獨自一人與其打交道,靜謐的環境卻讓思維更加敏銳,繼而,讓他意識到一個此前未曾想過的問題。
計算機,在今天已嶄露頭角,甚至在某些領域勝過了人類。
那麼到未來,會不會有這樣的一天,計算機也能在“某個領域”取代了人,甚至表現得比人更出色呢。
計算機,能像人類一樣,從事科學技術的研究嗎。
能,或者不能,理論上的證明、或者證僞,現在還完全沒有頭緒。
意識到自己的設想,在某種程度上等價於“圖靈測試”,甚或比這一名聲在外的測試更繁雜、更深奧,在堆積如山的工作面前,方然告誡自己不要分心,他很快將這些疑惑拋諸腦後,集中精力進行篡奪前的最終佈局。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盤點東北太平洋大區之內的所有資源,利用AI決策、分析,給出第二階段的行動計劃。
但在潛意識裡,每當進餐,或者游泳鍛鍊,又或者是在臨睡前的時候,縹緲的思緒卻會不經意間出現在眼前,繼而,讓大腦陷入片刻的思索。
意識活動,今天的一切計算機系統與程序,都沒有這樣的能力,乃至跡象。
那麼未來的計算機呢,會不會有這樣的能力,進而,就像人類思考問題、發現規律那樣,直面客觀世界而得出一些創造性的結論;
這種過程,不管形式上怎樣描述,本質上就是在“科研”,至少自己的確是這樣認爲。
然而科學研究,在人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思維活動,區別於解決具體問題、總結普遍規律的工程技術,純粹的理論觀察、分析、探究與歸納,是如此抽象,與人類思維縮成的結合更極其緊密。
這樣的過程,如何轉換爲算法和代碼,繼而讓計算機具備這樣的能力呢。
將探索科學、追尋真理的過程,歸納成算法,這種天方夜譚般的敘述,一開始讓方然有點摸不着頭腦,甚至覺得他是在誤入歧途。
可另一方面,基於以往對意識的思考,他卻更傾向於承認,意識活動,與計算機的運轉,兩者間並無根本性的差別,至少外在表現和所得結果有一定相似性,進而催生出很自然的想法,就是人的意識活動,能否用計算機來模擬。
不經意間,頓悟到某一關鍵,方然忽然間意識到,這兩個命題根本就彼此等價。
探索客觀世界,探索科學,是最本質的意識活動;
繼而,“計算機能模擬人的意識”,與“計算機能進行科學研究”,這兩個命題其實也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