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站在有產者的立場上,這些人的恐懼,多疑,方然用腳趾頭也能想象到,對這種近似於坐牢的協議,也並不覺得驚訝。
一方面想利用勞動者的智慧,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勞動者有頭腦,這可真是夠矛盾。
簽署終身服務協議,勞動者的代價,近乎恐怖,很難想象一個人長期處於7*24小時的無死角監控下,心態與言行會有怎樣的改變,哪怕坐牢也不至於如此,按照常理,是不會有人願簽署這種東西。
但換個角度,方然一早就看明白,協議中的條款只是原則性的約定、而非一定會實施的手段。
7*24小時的監控,說來可怕,事實上在今天的聯邦早已實現,但凡有必要、有意圖,除極少數隱居深山老林、或者身居高位的局外人,聯邦的絕大多數民衆,都完全可以被置於當局的無死角監控之下。
出於財力、必要性與民衆情緒的考量,當局並未對每一個人實施這樣的監控。
不做,並不代表沒能力去做,只是廣袤國土上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實施這種等級監控措施的價值,僅此而已。
身爲“國際商用機器”的員工,哪怕不籤這樣的協議,也未見得能躲開公司的7*24小時監視措施,區別只在於,不籤協議就無法從事關鍵性的工作,無法接近、甚至進入核心團隊。
繼而,纔會因缺乏被監控的價值,而少受些關注。
這一點,在夏洛特研發中心供職多年,幾乎每天在內網鬥智鬥勇,方然早心知肚明。
當然,要想讓勞動者簽署協議,不是手槍頂頭、而是心甘情願的放棄一大塊隱私和自由,“國際商用機器”公司開出的條件,也的確十分慷慨。
成爲“終身服務者”,或曰,Slave_de_IBM,單薪資水平就可以上調兩級。
在托馬斯*安生,職級14保持不變、薪水則按照12級來發放,粗略算來每年可以多拿幾十萬聯邦馬克,對勞動者而言顯然是一筆鉅款。
不僅如此,成爲自由受限制的員工,事實上,也就是深受公司所有者、決策人信任的,近乎於“奴隸頭子”般的存在,這一小撮最接近有產者,利益與有產者高度契合的人士,所能夠享受到的福利待遇,也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奢靡。
即便這些待遇,在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頂層眼裡,實屬尋常,也還是令窺見這冰山一角的方然驚訝。
IBM的終身服務者,只要不影響工作,隨時可以提交度假、休閒的申請,前往“國際商用機器”公司在全世界的一百多處分支機構,包括研發中心,生產基地與專門的休閒度假區,只需支付低廉的成本價,就可以暢享從豪華遊艇到私人派對的各項服務。
除此之外,從托馬斯*安生的角度,暫時迴避與Emily商議的原因則在於,不必避諱的協議條款裡,還包括可想而知的某種“特殊服務”。
只要終身服務者想要,渴望的目標,也在一定(職級與費用)的合理範圍內,公司內部職員,旅行中偶然邂逅者,見諸網絡的熱點人物,乃至從未謀面的夢中人,不分男女,不分年齡,某方面的要求都可以提。
換言之,一旦成爲服務者,哪怕再內向木訥的碼農,也可以幻想成真,和研發中心前臺的接待小姐、或者夏威夷海灘邂逅的美少女深入交流。
條款,年輕人理解無誤,就明明白白待在這協議裡。
就彷彿這醜行,並不是一種對人類底線的恣意踐踏,而是大快朵頤的花色自助。
而且他也不難想象得出,有產者、工場主身邊的奴隸,僅僅由於其效勞的忠誠與高效,就可以染指這樣的妄行,那些掌控偌大聯邦,乃至將整個世界握在手中的頂層,人生中的每一天,又會糜爛到怎樣的地步。
用不着再多遐想,這一切,方然並無絲毫的羨慕。
只因在無限長的生命面前,任何其他追求,都是完全、徹底的不值一提。
而他更清楚的知道,不管自己能否達成這漫長的征途,從殘酷的競爭中勝出,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同類”中的任何一人,遲早有一天,“那個人”都必將出現。
那個人,會不會是自己,方然自沒有任何的把握。
但他完全確信,當今時代的頂層、有產者們,成爲“那個人”的概率會無限接近於零。
到那時,這一切骯髒的靈魂,必將徹底滅亡,而絕不會有其他任何前途。
對有產者而言,死亡,曾經不一定是懲戒,反而可能是救贖。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這句話,在人類社會流傳甚廣,其實卻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言。
生而爲人,必有一死,從這種簡單直白的事實出發,的確容易讓人心生幻覺,認爲死亡是公平的。
人,不論貧富貴賤都難逃宿命,然則人的一生,卻並非完全圍繞這必將降臨的死亡,帝王將相的一生,也絕不會因最終結局的類同,而可以與貧苦平民的一生劃上等號,恰恰相反,對人類歷史上無數罪孽滔天、罄竹難書的惡魔,死亡,反而是其逃避制裁,逃避唾罵與鞭笞的後門。
縱觀人類歷史,多少皇帝,國王,蘇丹與可汗,在其短暫而罪惡的一生中,窮奢極欲、惡貫滿盈,將死亡與屈辱濫施於人,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在城破後下令屠殺老幼,在活人身上注入炭疽病毒,煽動愚昧祭祀活剖取心、活焚婦女,將殺死異族男人、凌虐其妻女視爲人生最大的快樂。
而所有這些殘暴的魔鬼,又有幾人,最終接受了正義的制裁呢;
寥寥無幾。
頂層,即便犯下滔天罪孽,待到人生最後一刻,即將被狂怒的民衆梟首戮屍、碎屍萬段時,也往往仍能調動相當的資源,負隅頑抗,甚而時常以自戕來逃脫懲罰。
更有甚者,終其一生都不曾被民衆推翻,死到臨頭,還要大搞殉葬、戕害更多生靈。
對這些徒具人型的魔鬼,死亡,往往並非一種懲罰,反而成了一種解脫,這着實令人憤恨,卻也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