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從位於夏洛特鬧市區的酒店離開,方然乘坐的電動車逐漸遠離了喧鬧的老城區,在兩旁盡是綠樹和田野的路上疾馳。
與同行們的做法一樣,“國際商用機器”在夏洛特的研發中心,也建設在郊外。
早年間,具體說來大概是西曆1460年代,沉浸在經濟全球化浪潮中的聯邦,發展形勢還一片大好,像夏洛特這樣的中型城市,地價也眼見水漲船高,很多公司、高等院校乃至某些政府機構都無法承擔高昂的地價,而選擇遷到郊外。
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不得不說,這只是一種無奈的權宜之計。
市郊,在聯邦民衆的傳統認識中,是羣體混雜、無法無天的危險地帶,和富裕階層鍾愛的市中心相比,經歷過重化工時代的聯邦,很多城市都在“工業化——去工業化”的過程中延展、變遷,城市中心在不斷遷移,遷移的軌跡上,則留下一片又一片暮氣沉沉、無力自救的破爛城區。
這種歷史遺留的地帶,與點綴在城區的貧民窟,一起成爲了聯邦城市特有的景象。
但是在西曆1470年代的今天,信息技術的變革,已改變了這一切。
科技發展,社會的運行規則隨之而變,原本應該、也可以造福民衆,對社會運行有所助益的所有先進技術,現如今,卻越來越讓事情朝另一個方向發展,過去十年間,聯邦大小城市裡的貧民窟,從無到有,從少到多,昔日的鬧市區、住宅區日趨破落,居住其中的人也隨之而一併落魄。
這種情形,歷史上前所未有,卻一早在方然的意料之中。
沿公路向南行駛,一路上,電動車匯入的車流,經過大片死氣沉沉的舊城區,陽光映照下,遠處犬牙交錯的建築影影綽綽,彷彿蒙上了一層塵土,即便只是遠眺,也能感覺到那經久不散的暮氣。
但眼前的景象,並非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時間回到十年、二十年前,和聯邦其他大中城市一樣,夏洛特也曾經有過繁榮的時光,在那段時間裡,紡織、化工、裝備製造等產業在這裡遍地開花,繼而衍生出信息產業、服務業與金融業等新產業,市民收入節節攀升,房價、地價也一路走高。
看來一切都很美好,只要繼續像這樣發展下去,每一個人,就都能實現夢想。
然而大家都知道,夢,終歸是夢,遲早都是要醒的。
“一切真正的危機的最根本原因,總不外乎羣衆的貧困和他們有限的消費,資本主義生產卻不顧這種情況而力圖發展生產力,好像只有社會的相對消費能力纔是生產力發展的界限……”
窗外的破落景象,隨車輛前進而一點點淡出視線,卡奧*海因裡希的箴言,卻彷彿還在年輕人的耳邊迴盪。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對危機之源,這是比較委婉的闡釋。
更直接的說法,則是“借的錢早晚要還”:
眼前借錢,貸款,抵押所得的馬克,總有一天要被討還,不管到那時有沒有償還的能力,總之必須得還。
對經濟危機爆發的根本原因,方然已想的很透徹,今天,在前往公司的一路上,所見所聞,則讓他真切的看到了經濟危機的巨大破壞力,和麪對這種暴力時,聯邦民衆是怎樣的手無寸鐵,毫無抵擋之力。
曾幾何時,當聯邦經濟形勢(表面上)一片大好時,這些人的生活,可不是這樣的。
而是借時代浪潮的推動,釋放貪婪,憑藉辛苦勞動、或狡詐欺騙所得的馬克,揹負巨大的債務,恨不能將身上每一個芬尼都換成資產,坐擁標價高高在上的股票,債券,不動產乃至期權,一邊拼命賺錢償還債務,一邊夢想着資產價格能翻番再翻番,纔好走向人生巔峰,實現財務自由。
任憑夢想怎樣美好,危機降臨,卻讓這一切都化爲泡影。
但經濟危機,即便再怎樣如颶風般狂暴,又是怎樣摧毀城市、讓昔日的鬧市區成爲一片片貧民窟的呢。
城市,彷彿人的軀體,並非建設起來就能一勞永逸,而需要持續的營養來供應。
在經濟發展向好時,居住在大城市核心區域的羣體,是相對安逸的,即便其中一部分人的自身能力有限,並不足以在經濟中分得一杯羹,也可以憑藉城市的基礎設施、公衆服務,甚至僅憑不動產的租金而過上體面的生活。
總體而言,經濟上升期的城市人之優裕生活,大部分原因,並非來自於這一羣體的自身努力、自身勞動,而不過是借大勢而揩油。
當然,正所謂“當局者迷”,身在其中的絕大部分市民,並看不透這點。
然而一旦經濟危機降臨,資產價格暴跌、勞動收入銳減,聯邦城市的畫皮就會很快被戳穿,進而現出原形。
當以不動產爲代表的資產價格暴跌時,表面上,對其持有者而言,並非致命的打擊。
即便這些資產、尤其是房產的持有者,往往身負鉅額債務,甚至出現首付三十萬、借貸一百萬馬克購房,房產現價卻還不到一百萬的倒掛現象。
但這種打擊,無非也只是鉅額浮虧的心理折磨,只要心態豁達一點(談何容易),倒也並非迫在眉睫的威脅。
然而什麼是經濟危機呢;
倘若任憑風吹雨打,工作,職位,乃至薪酬,依然不動如山,那還叫什麼經濟危機。
西曆1470年,上一次經濟危機爆發所產生的連鎖反應,纔是與IT技術滲透一道的、最終改變聯邦社會面貌的根本動因。
當資產價格暴跌時,一般而言,民衆的收入也會銳減。
然而頭寸吃緊,卻並不意味着,他們的債主會心生憐憫,格外開恩。
一邊是收入跌跌不休,一邊是債務紋絲不動,硬撐下去,現金流只會越來越緊張,甚至掉進借新還舊的無底深淵,深陷困境的聯邦民衆,在這時,別無其他任何選擇,而只有勒緊褲帶,將自身與家庭成員的消費壓縮到最低限度。
而消費的嚴重萎靡,則進一步摧毀了服務業等第三產業,民衆的就業、收入,愈發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