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如此發達的今天,換取磁性票,是爲了降低僞造行程的難度。
13:39從維爾紐斯車站啓程,但在聯邦鐵路系統的數據庫裡,這張票的持有者,卻是在12:50從舊金山火車站檢票上車。
至於從舊金山到維爾紐斯的這一段時間,自己怎麼沒在座位上,這種傳播範圍侷限於列車、甚至於某一兩位乘務員的破綻,他就給出“去普通車廂吸菸”的不經意暗示。
都說“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其實人在心理上,最願意相信、最深信不疑的,還是自己從線索、證據推理出來的結論,因爲這並非旁人告知、而是自己加工所得,就顯得格外可靠,甚至還會爲此而“腦補”出並不存在的細節。
這一點,被方然加以利用,輕描淡寫的抹掉了痕跡。
虛虛實實,繞了一個大圈子,方然最後還是選了“心理上更安全”的鐵路。
煞費苦心的策略,能不能誤導未來的追蹤者,讓懷疑、甚至料定了“方然”這身份非同一般的同類誤入歧途,他現在還說不上來。
但即便瞞不過去,這,也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午後三點,列車從維爾紐斯火車站離開,沿一條先是平緩、而後漸漸擡升的鐵路向東,方然則好整以暇的用過晚餐,他在座位上休息片刻,沒發現車廂裡的寥寥幾名乘客中,有什麼潛在的危險人物,就從揹包裡拿出筆記本,連接列車上的網絡熱點。
向過去告別,從伯克利的住所啓程時,完全拋棄舊身份的年輕人沒帶什麼行李和現金,就踏上了幾千公里的旅程,放在過去,這幾乎無法想象,但在幾乎一切都依賴網絡、一切都以來服務器的今日之聯邦,方然並不用攜帶太多行李,也可以憑藉正常訪問、或者黑客滲透的手段來得到補給。
但最起碼,要訪問網絡,總要有起碼的設備,揹包裡也幾乎全都是這一類物品。
坐在柔軟舒適的特等坐席上,連接網絡,方然在瀏覽網頁時也想到,列車特等座所在的車廂,一般都位於整列列車的前部,然而萬一發生碰撞、脫軌等事故時,往往就是越靠前的車廂受損越嚴重、乘客也死傷慘重。
不僅列車,他從未搭乘過的旅客機,似乎也是這樣的安排,頭等艙都位於前機身、接近機頭駕駛艙的位置,原因居然是“離引擎最遠、所以最安靜”。
爲了舒適,也是頭等艙的自然需求,而放棄了安全,這種處理方式對一般人而言並沒什麼,但換成以前的方然,就絕難接受,在他過去經歷過的寥寥幾次鐵路旅程中,都會特意選擇列車中段最安全的車廂,就是出於規避風險的考慮。
不過,要規避列車事故,選擇中段車廂也只是一種權宜之計。
就像現在,從容安坐於特等車廂裡,隨聯邦客運列車疾馳向東,方然卻不怎麼擔心這趟列車出事故,因爲他在動身前,早做好了一切準備,手機上的監控程序會時時返回聯邦鐵路監控網絡的信息,確保列車前方的軌道一切正常,列車本身也沒有異狀。
說白了,要杜絕風險,如今的他已有能力全盤監控、而非消極的躲避和防禦。
在排除了外來的風險後,列車的不安定因素,就只能來自於車上的乘客,但即便萬一有什麼人要炸掉這趟列車,自己所在的列車最前部車廂,也會是最安全的。
藉助網絡,充當上帝,無時無刻監視着列車與周邊的一切動向,安全就應該有保障。
但即便用這種理由來說服自己,當夜幕降臨、列車行進在黑漆漆的崇山峻嶺之間時,方然還是難以入睡,在鋪位上輾轉難眠。
並非是擔心危險,整趟列車的每一處他都調查過,電子門禁也在掌控中。
那又是什麼呢,大概是此時此刻,躺在一步步遠離伯克利的列車臥鋪上,他才格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已經向過去告別了。
“方然”,只是一個姓名,即便這姓名也來歷成謎。
但即便這來自孤兒院的名字,對自己而言,一點也不親切、更談不上難捨,一旦意識到這名字所代表的人生,過去的經歷,都彷彿與自己完全脫離了聯繫,方然還是心有所感,他忽然有點難言的驚慌。
活着,毫無疑問,是意識的一直持續。
但像現在這樣,他,從原有的身份中逃遁,那感覺,就好像是被抹除了一段人生。
活在當下,過去,只存在於人的記憶;即便眼前這記憶還在,當抵達波士頓,以“安生”的身份開始嶄新的人生後,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會不會逐漸忘掉了這一切,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以“方然”的名字,在這世界上的什麼地方生活過呢。
過去的經歷,深刻,而又難忘,他這樣想是沒有錯。
但時間的沖刷,卻又是任何記憶都經不起考驗的,一種漫長而持久的力量。
既然篤定了“永不下車”的執念,如果,一切正如所願,當自己在時間的河流中永遠飄蕩時,可想而知,不僅是現在的記憶,所有遙遠而塵封的回憶,都將在永無休止的時間盪滌之下,模糊,消散,化爲無形。
記憶力是有限的,因爲大腦不可能有無限大的存儲空間,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
永生,同時也意味着,漫長的人生經歷將漸次消亡,逐漸被遺忘,繼而,變作彷彿從未經歷過一樣的空白。
當過去的歲月,變作了空白,一個人哪怕活得再久,又如何才能意識到:
自己,已度過了多少歲月,距離永生又還有多遠呢。
……
永生,無限長的生命,四十億年演化史中從未出現的情形,顯而易見,一個人是不可能對這種情形,事先有所準備。
不僅意識賴以棲居的身體,沒有永生的能力,即便意識,也無法輕易承載諸如“無限長生命”之類從未親見、從未聽聞,甚至從來就沒有認真摹想過的情形。
繼而,這僅爲了應付幾十年人生的意識,也很難通過延長身體壽限的方式,輕易的邁向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