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從古到今,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我並非是要否認,今天的人,不論隨機抽樣、還是取平均值,無論思維的能力,還是智力的水平,都大大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的古人;
但這種超越,個人之見,卻並非建立在人、或者人之頭腦的進化上。
那是建立在什麼之上呢,這裡借用艾薩克*牛頓的那句名言,‘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憑藉人類有史以來的全部積累而獲得更高的起點,大概是原因之一;此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全世界對科學研究投入的極大提升。
投入更多,積累更多,產出理應也更多,這並不能證明人、人腦本身在演進。”
(*注:牛頓的這句話,並非出於謙虛,而是在諷刺羅伯特*胡克的矮小駝背,這種尖酸刻薄是牛頓的本相)
理查德*費曼的話,讓方然心生共鳴,他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
但另一方面,就算科學技術的發展、進步無法證明“人腦在進化”,同樣也無法證僞這一點,從這種角度理解,教授的話,和自己之前的念頭,似乎就只能停留在感慨的層面,而無法形成嚴肅的論證。
對理查德*費曼,沒必要一味出言附和,方然直白的提出質疑。
“哦,的確是這樣。”
一邊說話,一邊起身披上外套,費曼教授肯定了方然的直言不諱,然後發出邀請:
“那麼,如果你下午沒其他的安排,我們可以去實驗中心走一走,看一看,順便也再聊聊,你看怎麼樣。”
約莫半小時後,穿過偌大的伯克利校園,從辦公區域進入實驗中心,一路上方然都好奇的觀望、打量着,對校園裡的這片區域,他之前從未參觀過,甚至由於其遠離生命科學部和住宿區,連從附近經過都沒有。
說起來,以伯克利大學的佔地面積,會有一些龐大的實驗系統部署在此,並不奇怪。
但教授要帶領他參觀的,顯然不會是類似“強子加速器”、“快中子反應堆”或者“引力波探測器”之類的大型系統,出於種種考慮,諸如此類的系統極少佈置在高等院校內,至於伯克利的基礎科學中心,更多還是從事一些“不那麼高端”的基礎研究。
即便如此,對門外漢方然而言,要分辨出位於一棟大型建築內,由若干模塊和大量設備組成的系統究竟是做什麼用途,沒有費曼教授的解說,也根本沒可能。
“哦,這系統是關於‘量子隧穿掃描’的,具體功能,恕不詳細介紹;
並非是出於保密,坦率的講,我沒辦法用一段話來給你解釋清楚,再說對今天的閒談,也沒什麼意義。”
一邊說,一邊看方然的反應,後者意識到教授在用目光詢問,他點了點頭:
“是的,我能理解。
您平常經常來這裡嗎,還是偶爾造訪?”
“最近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來,但一般也就是走走,看看,具體的研究,尤其是這類與應用聯繫十分緊密的,並非我所擅長。”
一邊說,一邊和年輕人穿過空間開闊的大型實驗室,和迎面而來的實驗人員打招呼,走過有人在討論問題的辦公室,直到在有着透明幕牆的計算機房外駐足,看向燈光暗淡的機房內,那些似無規律閃爍着的,意味不明的指示燈,看着它們量滅不定。
“這裡是物理學部的計算機中心,我們平常使用的兩臺大型機,和一些傳輸、存儲設備,都在機房裡。”
計算機房,對方然而言十分熟悉,但站在玻璃幕牆外看實景,這種體驗卻很少有。
要使用計算機,在網絡時代,儘可以通過互聯網絡遠程訪問、調用與滲透,從微型機到巨型機的不同種類、不同規模、不同用途的計算機系統,在方然的腦海中幾乎都長得一模一樣,他並不在乎這些從微小芯片到龐然大物的東西是什麼模樣,而只在乎它們提供的算力,和因此而具備的強大功能。
但很顯然,在物理學家的眼中,眼前的景象,就會解讀出其他的含義。
“方,現在的基礎科學研究,或者,也包括其他領域的研究,越來越依賴計算機,你想必是清楚這一趨勢的。
就我個人而言,從事的研究,也在極大程度上依賴計算機系統,雖然我本人並非精通於此,事實上,幾乎就是一個完全的外行,通過訪問接口來操作,編寫簡單的程序,也可以善加利用坐落在這裡的大型計算機,乃至其他計算機資源。
就是在這一天天的工作,使用計算機的過程中,時常在旁觀察,我這個外行卻也能看到:
人和計算機之間,某些方面的差異,何等巨大。
和計算機相比,人對信息的獲取、交流能力,不僅孱弱得可憐,甚至在過去的漫長年代中,進步實在太有限了。
人與外界的信息交流,不用講,顯然是通過感覺器官來進行,不論視覺,還是聽覺、觸覺,都是很有效的手段,但是這些手段,自從原始人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是人的標配,即便憑藉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陸續有了圖畫、文字、聲紋與視頻這些‘軟件’,來提高表達、傳遞、獲取信息的效率;
但身體的構造,並無法被更改,今天我們每一個人所配備的‘硬件’,本質上,與我們的原始祖先相比,幾乎沒有差別。
‘硬件’沒有換代,僅僅通過‘軟件’的升級,能力的提升註定有限。
這種限制,突出表現爲語言,這一點我們每個人都深有體會,過去的若干年,甚至,追溯到過去的數千年,人類的語言始終在演變,新的語法、詞彙不斷出現,可是‘語言’這種交流的手段,其效率和能力,卻始終在非常低的水平徘徊。
就拿很尋常的活動——閱讀來舉例,與一千年前相比,人的語言,改進了多少,閱讀者每秒能獲得的信息量,又提升了多少?
聯邦使用的語言,在這方面,幾乎就是在原地踏步。
時至今日,我們每一天所接觸到的文字信息,從廣告,到論文,這些媒介的信息密度,與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資料相比,即便有所提升,也絕對沒有達到脫胎換骨的程度;
這一點,我們想必是可以達成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