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〇章 告別

在今日的聯邦,“替”一個人活着,尤其這個人還是半輟學狀態、幾乎沒什麼社會聯繫的宅男,對方然而言並不困難。

憑藉此前的周密計劃,每天連網工作,這隻花費他一小時左右的時間。

但即便如此,長期通過網絡“模擬”托馬斯*安生的日常生活,拋開東窗事發的巨大風險,時間精力的開銷也是難以承受的。

新身份的平日生活,一言蔽之,相當單調而容易應付。

托馬斯*安生租賃的居所,位於波士頓近郊、遠離其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看來在籤合同時,這位年輕人就沒打算再正常履行一名學生的職責。

租下來的住宅是長期合同,由網絡中介公司打理,只要按時付賬、偶爾應公司要求上傳一些照片和視頻記錄,就根本不會有房東來登門。

何況即便是登門,沒有搜查令,方然也只需假裝“自己”不在家即可。

哦,事實上他就是不在家,這用不着假裝。

除此之外,爲維持一名成年人的生活,水電之類好說,食物等必需品則每隔一段時間,由網絡超市的自動化配送系統直接送到住宅儲藏室,然後方然就會操作之前訂購的多臂機器人,將食物破碎處理、衝進馬桶,維持一種正常消耗的假象。

至於生活垃圾,則由機器人處理過的食物殘骸和雜物來“製造”。

不僅如此,滲透共享汽車公司內網,方然還策劃過不止一次略有風險的行動,讓並不存在的安生“外出”,甚至僞造過前往醫院檢查、看病的全過程。

這一切,在基於人與人聯繫、人與人打交道的過去,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但是在沉浸於自動化、智能化系統的聯邦,則完全兩樣。

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任何周密的計劃,也不可能一直毫無瑕疵的運行下去。

時間越長,出岔的概率越大,即便自忖有能力逃避追查、讓托馬斯*安生成爲聯邦調查局名單上的失蹤人口,方然也不想因此而損失幾百萬馬克,更重要的是,如果這一次計劃失敗,他恐怕就不會再有時間、更不會再有機會去推倒重來。

正因如此,在解決掉“目標”後,他就開始着手第二步,

不留隱患的,讓自己消失。

“消失”,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是計劃中的必須環節。

要藏匿自身,借用托馬斯*安生的身份融入社會,固然是一個穩妥的選擇,但也必須考慮到,倘若很突兀的從現有身份“人間蒸發”,直接跳脫到安生,那麼在不遠的將來,他就得承擔一種額外的風險:

以“方然”這身份的過往軌跡,任何同類,只要稍加調查,也不難發現這其實就是一個永生追尋者。

繼而,要說這樣的傢伙,會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甚或因教義而退場,

就是天大的笑話。

永生追尋者,最畏懼的就是死亡,只要還有任何一線可能性,哪怕竭盡全力、不擇手段,也要拼着命活下去,爲此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要說這樣的人,居然會遭遇什麼意外,甚至還會因教義而退出競爭,如此低劣的把戲又能騙得了誰。

爲隱匿身份,方然之前做過鋪墊,假扮虔誠的目標卻不爲愚弄同類,他知道這根本沒用。

相反,真正的規劃則是,在同類眼中營造一種更精緻的假象:

借“篤信教義”的畫皮,隱藏自己建造末日避難所、企圖隱姓埋名潛伏的事實,然後再留下一些精心僞裝的線索,讓潛在的調查者,在今後某一天想要揪出人海中的自己時,被誤導到完全錯誤的方向。

這樣做,原則上仍沒可能萬無一失,但已是他能力的極限。

西曆1476年冬天,經過周密準備,再三確認一切條件都已具備、也規劃了切實可行的三條路線,方然藉助ASA3.0的改進版本評估了行動的風險,幫助他排列三條路線的優先次序,一切妥當後,就向羅伯特*布朗教授打了招呼。

對教授這樣的聰明人,無需遮遮掩掩,方然直言相告,他準備就此遁出聯邦社會。

手下的得力干將,今後可能一下子失去聯繫,布朗教授看上去不太開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完全相信方然的話,這正符合自己長期以來的觀察:

這傢伙,既然對世界如此悲觀,遲早會有這一天。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

如果有可能,我是說,如果這不影響你的計劃,我希望今後還可以繼續合作;

畢竟,即便遁出人類世界,一個人要單槍匹馬在浩劫中活下來,也不能奢望自己是‘魯濱遜’,馬克,你總歸還需要麼。”

“的確如此,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教授的話,讓方然心生一絲悵然,即便理由並未讓他完全認同。

今後的行動計劃,資金,肯定還需要很多,但既然要徹底擺脫“方然”的身份,可想而知,與羅伯特*布朗保持聯繫,就是極端危險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還真的有此計劃,動機卻和教授所想迥異:

“思來想去,雖然這幾年一直攻讀生命科學,現在能來錢的本事,

還就真的只有‘這兼職’還可以。

所以我覺得……教授,我們應該還會再合作的,雖然現在,我沒法給出像樣的承諾。”

“哦,這可以理解。

那麼祝一切順利,年輕人;

望能再聯繫,我想,我大概會懷念你我之間的閒談罷。”

話語裡有幾分真誠,看着眼前表情平靜、眼神卻深邃之極的年輕人,羅伯特*布朗伸出手,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時常回憶,那些頗有見地的“閒談”。

這世界上,真正有腦子的傢伙,大概只會是越來越稀少了……

而佇立的方然,則在一瞬間的猶豫後,伸出手,和教授握在了一起。

並非出於師生的情感、或友誼,他心知肚明,自己和教授都是聰明人,他們之間根本沒有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而是忽然間,難以抑制的內心一陣觸動,意識到從今往後很長的時間裡,

他都不會再有機會,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與不光生物、更是社會意義上的同類,有這樣的交流。

甚至,踏上不歸路後,這體驗身爲“人”的機會,

永遠都不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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