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學的力量面前,任何教義,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但是作爲門下的高材生,得力干將,方然卻顯露出篤信教義的苗頭,也難怪布朗教授會十分費解,甚至出言關切。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準確地講,就是從暑假後的新學期開始,方然就撥出一些時間,粗略研究人類社會的幾大主流教義,然後以此爲基礎,廣泛涉獵那些不那麼流行、內涵也往往更加不知所云的非主流教義。
“教義”,真實的名字大家都清楚,誕生於古人面對喜怒無常大自然時的無助和恐懼。
這一源遠流長的社會現象,從古到今,始終專注於故弄玄虛、蠱惑人心,從照本宣科到殘忍獻祭的凡此種種,無不在劇烈消耗人類文明的寶貴資源,然而其對人類認識、分析與改造客觀世界,可不客氣的講,卻幾乎沒有任何價值。
照理說,一種毫無用處、反而有害的社會現象,隨着人類文明的發展、變遷,應該早就被擯棄纔是。
但是教義,千百年來流傳至今,直到今天也沒有消亡的跡象。
甚至於恰恰相反,每次社會調查,篤信神明的聯邦民衆在全體人口中的比例,始終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各種教義廣納門徒,傳承興旺,不僅沒有隨着科學技術的發展而式微,還時常有影響力擴張的傾向。
這種情形,對篤信科學的方然而言,一度十分不解。
但在跨越了中學時代的知識體系、和思維水平後,他就很快透徹的意識到,在人類文明的精神世界中,教義的延續,甚至,時常會對科學進行反撲,都是一種符合客觀規律的社會現象,根本上講,並未脫離“無知與恐懼”的原始動機。
無知,繼而恐懼,當現有的科學理論無法解釋一些現象,無法解決一些問題時,就是教義登場之時。
至於說,連現階段科學技術都無法解釋的東西,是否能被無稽之談的教義所解釋,在被無知與恐懼掌控了的民衆面前,只要能被爲某些人的利益效命,任何荒謬可笑的胡說八道都可以大行其道,根本用不着去解決那些困擾着人類文明的,極其尖銳、且科學暫時還無法找到解決之道的問題。
歸而總之一句話:
人的意識與客觀實在之間,往往有偏差,而且這偏差還可以被利用。
對這一點,不需要多麼堅實的科學素養,只消認真對待人文科學領域的有價值研究成果,稍加思考,也不難看得明白。
即便許多人文學科的行內人,出於種種考慮,往往刻意迴避這一點,也無法否認其正確性。
譬如“理性人”,經濟學領域的基本定義之一,就是這樣一個“沒有情緒、不犯錯誤、全知全能、完全客觀”的虛構角色,在經濟活動中,理性人的抉擇,完全依據已知條件和經濟學原理來進行,這樣的人在現實社會中究竟是否存在呢:
身爲外行,方然不想越俎代庖,但只消瞧一瞧主流經濟學理論對社會現實的解釋、預測能力之孱弱,也不難摹想出正確答案。
討論教義的問題,這樣講,略顯抽象,換一種稍微容易理解的說法,
就是在說,一個人的利益得失,第三視角的客觀判斷,和其本人的主觀判斷,這兩者並不是一定可以畫等號。
在理想情況下,一個有獨立頭腦、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對自己的利益理應有準確的把握。
但這只不過是理想情況;
更現實的情形,則是被別有用心者蠱惑、誘導、暗示、欺騙,從而對自己的實在利益判斷失誤,進而,做出看似維護自己利益、實則損害自身權益的愚蠢行爲,而“客觀現實”與“主觀判斷”之間的利益差額,則被別有用心者,不費吹灰之力的收入囊中。
行騙的具體過程,教義,顯然是一件很趁手的工具。
花費時間,縱覽人類世界的諸多教義,方然很快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教義的理論體系,凡此種種,總是傾向於貶低信者眼前的、現實擁有的、這輩子就可以有的利益;
而擡高信者期待的、遙遠未來的、死後才能夠擁有的利益。
進而,從“眼前的利益不值一提、死後的利益才更豐厚”之鼓吹出發,誘導信者放棄眼前的、現實擁有的、這輩子本可以有的利益,去換取那允諾的、遙遠未來的、死後才能夠擁有的利益。
箇中動機,不言自明。
一旦認識到教義的這種作用,可想而知,這就是某些人、某些組織喜聞樂見的道具;
通過教義,讓信者的利益判斷出現偏差,主觀上認爲自己的選擇,收益頗豐,自身幸福感甚至還很充盈,客觀上的收益卻慘不忍睹。
箇中差額,不言而喻,會被擁有教義最終解釋權、充當教義運營商的奸詐之徒侵吞。
人類文明的漫長曆史,放眼看去,這樣的無恥欺詐一直都在發生,識破真相者卻寥寥無幾,如此趁手的工具,在當今這一切皆爲逐利的時代,當然不可能會消亡。
甚至,由於陰險的愚民政策,在大多數民衆思維混亂、難辨是非的聯邦,教義簡直就是效率超高的利益收割機,也難怪雖然睜眼四顧,今天的一切生活便利完全是拜科學所賜,但在許多州講授進化論,仍然會被教義運營商們口誅筆伐,甚至被警察找上門。
看透了教義的本質,對方然而言,根本沒有一點墮入其間的可能性。
但即便如此,他卻一直在研究這些人類文明的副產品,甚至通過社交網站、APP這些尋常渠道,在網絡世界和現實世界裡,留下自己心生迷惘、探尋教義、沉浸其中、直到篤信的完整活動線索和蹤跡。
這樣做,是基於永生的長遠規劃,當然在羅伯特*布朗面前,並不能和盤托出。
不過若對教授撒謊,說自己真的皈依了某一種教義,更是無稽之談,簡直就像數學家說自己買了彩票一樣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