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路的終點,命運,尚未可知,執念於此的方然並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能否提前窺見一絲真相,能否在毅然決然踏上血與火的不歸路之前,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沒有價值。
長久以來追尋永生,現在,前進的方向卻越來越模糊,這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過去的日子裡,類似的迷茫,其實並不是第一次出現,方然掐滅糾結的辦法也很簡單。
畢竟,身在疾馳的時間列車上,他本來就沒得選,如果不想時間一到就被迫下車,墮入死亡籠罩的永恆虛無,竭盡全力逃脫死神的鐮刀,就是不需要思考、更不容質疑的本能,多少年來,這想法始終主宰着方然的思維,讓他心無旁騖的專注於具體事務,才能在普通而平凡的基礎上,取得目前的微末成就。
通往永生的無盡長路上,身後,死亡的陰冷氣息不曾消散分毫,令方然全力狂奔,一刻不停。
但是現在,驟然驚覺這路的遙遠終點,所遇見的情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曾預料的那樣,他的腳步,頭一次出現了遲疑。
竭盡全力,不惜代價,用盡一切力量去逃避死神的鐮刀,這樣做……
真的能讓人永生不死嗎。
身體的永續存活,新陳代謝的永存,這種事,擁有強大力量的科學應該能做到,甚至,未來一定能做到,但一個人的“活着”,卻又根本就無法限制在生命科學的範疇;這種情形,方然之前從未想過,而只是想當然的認爲,只要能讓意識賴以棲息的身體永續不朽,就能自然而然的獲得永生——
可人的永生,與生命的永存,根本就不一樣啊。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答案,就隱藏在紛繁蕪雜的思緒裡,方然每次梳理所有這一切想法,念頭,想要弄清楚其中的關鍵,卻總是不得要領。
憑藉直覺,他大概也能察覺到,自己接下來究竟應該做什麼;
然而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不管怎樣殫精竭慮,他還是不明白。
——“人”的定義,只有在“人類”的範疇內,纔有意義;
——“人類”的定義,也只有在“人類文明”的範疇內,纔有意義。
答案,如此直白,迷失在思緒中的方然,還沒有能領悟到。
從年初到初夏,幾個月間,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始終深陷在何爲生,何爲死的泥淖中,但是在夏季假期前,他才猛然驚覺,自己不能一直這樣思考下去,不能在這些近乎哲學的深邃領域裡耗費太多時間。
站在永生降臨的前夜,形勢如此緊迫,任何對永生沒有直接幫助的行爲,簡直都太奢侈。
生與死,什麼是活着,什麼是死亡,甚至,什麼是永不下車,這些問題遲早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現在,與其擔心永生是否如心中所想,還不如拼盡全力成爲“那個人”,纔可能有機會親眼見到那結局。
抱着這樣的想法,方然收拾心情,着手規劃下一步的行動策略。
行動,除研究生階段的例行公事,和攫取馬克的兩份兼職,眼前最緊迫的,是身份的隱匿。
最近幾個月來,持續運轉的“自動化搜索分析”軟件:ASA2.0,一直在搜索“匿名者”的線索,沉浸在思索中的方然,都沒怎麼關注,直到他在暑假前撥出時間,全面覈查ASA的調查報告,才基本把握了人工智能幾個月來的工作進展。
搜索工作的進展,第一點,是“匿名者”其人的確真實存在。
之所以做出這種判斷,方然在初始化時,特意加入了這樣一條運行目標,雖然他並不認爲“匿名者”只是某個追尋永生的傢伙在使障眼法,但小心總是沒錯。
第二點,也是最關鍵的,是對“匿名者”在網絡上的線索彙總,取得了重大進展。
在設計、運行ASA系統之初,方然的想法,是利用人工智能的獨特思路,更高效、更安全的搜索“匿名者”的身份信息;至於這樣做是否奏效,如果奏效、接下來又要採取什麼行動,並沒有一個很成熟的計劃。
但是在ASA運行逾半年後,他發現,追蹤“匿名者”的難度超乎想象。
藏匿於伯克利大學物理系的大型機平臺,幾個月以來,一直掛在後臺的ASA2.0運作的很隱蔽,爲避免暴露行蹤,對計算資源的挪用也很節制。
即便如此,工作量還是超乎想象之大,方然粗略估計,這一系統掃描過的互聯網絡節點,已經超過蓋亞互聯網絡網絡節點總數的1.5%,考慮到ASA2.0只是出於個人動機而開發、上線的掃描器,這是非常驚人的數字。
至於說,這些記錄在日誌裡的數據,所代表的節點,ASA究竟是怎樣突破算力、帶寬和存儲空間的限制,方然一時間還搞不清楚。
但結論卻是很清楚的,“匿名者”的身份,仍懸而未決。
動用人工智能,偷取算力,追隨着同樣在尋找“匿名者”的若干同類,半年的工作卻給出這樣一個結果,一開始,方然幾乎以爲程序出了什麼錯,畢竟看掃描出的數據,簡直浩如煙海,如此努力居然也沒能揪出此人,難道這“匿名者”是幽靈不成。
還是說,自己一開始的判斷大錯特錯,此人的黑客能力,深不可測。
這世界上竟會有IT能力遠超自己的人嗎,想到這兒,方然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畢竟他非常清楚,在爭奪永不下車之票的過程中,IT能力是何等關鍵。
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倘若志在永生,爲何要到處留言、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呢;
要說沒有動機,這不可能,那麼這動機究竟會是……
抱着疑問,觀察ASA2.0提交的第三點工作進展,方然陷入了沉思。
第三項工作進展,出乎意料,是他一開始沒有想到過、由人工智能自主進行,大致來講,ASA嘗試對可疑節點的被刪除數據進行定位、提取和恢復,發現大量碎片之間存在聯繫;
進而,藉由連續不斷的搜索、分析,逐漸拼湊出了一份尚不完整的加密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