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體演化,是實驗室的常規研究方向之一。
這方面的尋常實驗,顧慮成本,經常會用微生物來進行。
成爲研究生後,近一年時間裡都在和實驗系統打交道,對這方面的實驗流程,只看數據,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內容,無非是營造特定環境,繁衍菌羣,然後引發各種環境變遷來觀察細菌種羣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後,則是培養皿裡的種族滅絕——其實就是一次大劑量紫外線洗禮、外加三十分鐘環氧乙烷燻蒸。
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們,即便全滅,方然也不會關心,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些東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數據,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實驗室,在伯克利大學生命科學部,屬於中下游,原因很淺顯,既然末日避難所的設計能帶來滾滾財源,在大學擔任教授,對羅伯特*布朗來說就只是一種消遣,或者,維持社會地位和標籤的例行公事。
實驗室的科學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種羣演化,屬於早年間已被研究透徹的一個領域,新的發現,每年都還會有,但作爲生命科學的分支,對生命科學的前沿研究卻缺乏指導價值,至於“永不下車”,更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所以方然也只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原本也不期待從手頭的枯燥工作中獲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啓示。
不過,結合最近困擾自己的,蓋亞生物圈的大結局,他卻偶有所得。
培養皿中的菌羣個體,一般來說,在實驗剛開始時都是同一個品種,彼此間幾乎毫無差別。
這種初始態,看上去似乎理所應當,似乎在培養基上隨便接種些細菌,假以時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擴張的同種菌落。
但要研究種羣演化,這往往就是無效的初始態:
不斷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羣,DNA拷貝錯誤太頻繁,個體之間的遺傳密碼多少總會有差異,而這種差異,正是種羣演化需要觀察的關鍵特徵之一。
所以在準備實驗時,最起碼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徵要高度統一。
以此爲基礎,按照常規的干預策略,改變環境參數就可以觀察到細菌種羣的演化。
演化,不同於民衆的誤解,並非一種有意識的生命活動,而是生命在繁衍過程中DNA拷貝錯誤被外界環境所篩選的過程,從統計的角度觀察,在一定的外界環境條件下,細菌羣落的DNA特徵分佈會逐漸遷移、改變,直到與穩定的外界環境形成一種動態的平衡,在基因層面,這就是種羣的演化。
這種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讀時,方然就在課本、資料上見過很多次。
定義雖十分簡潔,實驗時,觀察到的種羣演化現象則多種多樣,結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樣調整環境參數,一般而言,經過足夠長的時間,培養皿裡的細菌羣落基因型總會趨於穩定;每時每刻,新的DNA組合總會在菌羣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從總體上看,種羣的基因特徵仍然是相對穩定的。
這種統計意義的穩定,表面上,是對達爾文進化論的一種否定;
但考慮到蓋亞表面的變遷,滄海桑田,這卻又是進化論的有力佐證,證實了環境的變化,會導致生物形狀、實質上是生物DNA的遷延。
身爲旁觀者,這一切,是怎樣觸動了方然呢;
是種羣的滅絕。
實驗中,培養皿裡的特定條件,會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細菌羣落,這一過程司空見慣,非但如此,環境條件的均一性、特定性越顯著,菌羣DNA的統計角度差異就越小,彼此之間越是相似。
進而,在條件劇烈變化時,種羣滅絕的概率也就越大。
觀察蓋亞的生命之樹,從最初的原始生命,一直到枝繁葉茂的現代生物,演化的分支無數,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演化軌跡卻寥寥無幾,絕大多數曾經存在的物種,都難免會滅絕,只有演化分支上距離遙遠的變種才得以倖存。
物種層面的滅絕,在蓋亞生物圈的四十億年曆史中,豈但尋常,簡直就是家常便飯。
但即便如此,新的物種,又一直在不斷的誕生着。
生命的本質是什麼,是生存、繁衍,循着無限長的時間線前行,穩恆態的外界環境,催生出個體DNA高度同一化的種羣,進而形成分類學的“物種”,這種事,歷史上必定一直在發生,否則,便無法解釋爲何始終在緩慢演化的生物羣體,本應已經適應了環境,卻又會在環境的劇烈變化下迅速滅絕。
生命科學的這一領域,對永不下車的啓示着實寥寥,方然很少關注。
但現如今,他卻禁不住會想,倘若一個人以追尋永生爲目標,對蓋亞生物圈實施大滅絕,這種行爲,究竟會意味着什麼。
站在“那個人”的立場,或者,就是他自己的代入想象,大滅絕對永生追尋者來說是一種必須,至於這樣做之後,蓋亞表面會變成死氣沉沉的生命荒漠,目之所及,再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跡,這些都只是永生的“副作用”。
但進一步的想,所謂永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勞永逸的。
永生,將生命延續到無限長,嚴格說來,這種事永遠也無法真正完成,正如再怎樣大的確切數字,與無窮大相比都不值一提,永不下車的無盡長路上,風險殊難預料,即便一心憧憬永生、極度渴望無限長的生命,併爲此竭盡全力,方然也格外清醒的意識到,追尋永生這種事,失敗的風險仍會大到不可想象。
與真正的永生相比,失敗,才更尋常,失敗的概率甚至極度逼近1.0。
希望如此渺茫,並非手段有限、而是風險在時間軸上累積而導致的渺茫,並未成爲方然的前進阻礙;
只因除此之外,他並沒有一點辦法,去應對那掉落車外的恐懼。
但,倘若追尋永生的代價之一,就是蓋亞生物圈的大滅絕,甚至,根本上意味着除“那個人”之外的一切蓋亞生命形態完全消失,事情的性質,就不再是一個人是否能永生這樣簡單,而涉及到另一個他可以不加考慮、卻着實意味深長的問題:
永生,固然很好;
但如果“那個人”萬一失敗了,情形又會怎樣。